首页 -> 2006年第6期

呼应错杂的“丫叉句法”

作者:任根娥




  《病梅馆记》起于梅之曲直、欹正、疏密,应以直、密、正,承以欹、疏、曲,终于正、密、直。有人就认为,这样显然没有做到几个义项的语序应受第一个句子语序的制约,产生了语序不合理的毛病。其实这是误解。
  钱钟书先生《管锥编》65页论《关雎·序》“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一句:“‘哀窈窕’句紧承‘不淫其色’句,‘思贤才’句遥承‘忧在进贤’句,此古人修词一法……古希腊谈艺谓之‘丫叉句法’。”又于857页论乐毅《献书报燕王》中征引诗文例句以博其趣。
  事实上这种前呼后应参差不整的“丫叉句法”,只要稍加心意就能摭拾。有一句之中两词相错者:《史记·游侠列传》“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存亡死生”,即亡者存之,死者生之。韩愈《柳州罗池庙诗》“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通常语序当为“秋与鹤飞”;沈括《梦溪笔谈·谈艺一》:“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辞》‘吉日兮辰良’。”也有一句倒置者,《史记·货殖列传》:“夫山西饶……山东多……龙门、碣石北多……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至于两句逆接分承者则更多,如《老子》:“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王孙满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原轸日:“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又如《晏子春秋·内篇杂下》:“婴之家不贫,以君之赐……君之赐也厚矣,婴之家不贫也。”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更有逆接分承增而为三者,《史记·老子列传》:“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而《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宋襄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子鱼驳之日:“阻而鼓之,不亦可乎?”“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伤未及死,如何勿重?”复论之日:“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声盛致志,鼓 可也。”两层逆接,周而复始,真有空前绝后之概。而且有扩大以及于谋篇布局者,钱先生举诸葛亮《出师表》为证。周敦颐《爱莲说》也略可仿佛:先言菊、牡丹、莲,接以菊、牡丹、莲,这是顺接,而结尾却承以菊、莲、牡丹;稍事错落,不觉有间架行布之迹了。
  这种修词方法的妙处,沈括云:“盖欲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耳。”钱先生说:“章法句法,尤为致密”,“殆如腾蛇之欲化龙者矣”。如果顺次呼应,则露穿针引线之痕、一步三回头之迹,行文脉络势必形成断隔而难以一气贯注,也就不能臻至风神骀荡、浑然无间的妙境了。
  不过,上述例证抑或钱先生《管锥编》所举有关三项逆接分承者,都是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恰恰相反,那么有无应承不遵起呼之次序而“杂乱无章”的呢?自然有。《列子·汤问》:“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试废其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起于肝、心、肾,承以心、肝、肾,并不顺接,也不逆接,可谓杂接,而且于“肠胃”则弃而不顾了,尤为奇特。韩愈《获麟解》“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麇鹿然……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麇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麇鹿”,有版本“马牛”作“牛马”,以求前后整饬,洪兴祖非之,良有以也。尤为罕见的是《史记·太史公自序》:“《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济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前后六对呼应,纷然杂陈,纯凭一股奇气流宕,不屑斤斤于雕章琢句。而苏轼《教战守策》:“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既是杂接,却又纷纷合合,无迹可求,惟于一派惝恍迷离中目睹小民无时无刻不浸淫触犯其间。
  由上可知,对《病梅馆记》有“语序错乱之嫌”的指摘是不能成立的,我们朗读起来也根本没有不连贯、不严谨之感。实际上应用“丫叉句法”正是龚文的一大优点:一方面,在回环颠倒之中形成了错综流动的美学效果,矫避平板钝滞而求其尺水兴波;另一方面,在纷乱错杂之中正可见毫无理性的天梅、病梅之祸的惨烈和作者难以抑遏的愤戾之情。由此也就有了龚文纵横奇诡的艺术特色。又如首言江宁、苏州、杭州,却迄于江宁、杭州、苏州,其文心也昭昭可鉴。
  正因“丫叉句法”有此风情妙理,所以现代作家也偶一为之以求其变。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分四季来说,四季者,春、夏、秋、冬也,但作者却先冬后春、夏、秋,卒章又收以冬、秋、春、夏,一任灵趣的宣泄,不为缰辔所牢笼。茅盾《雷雨前》:苍蝇嗡嗡,蚊子哼哼哼——哼哼哼,嗡嗡嗡——蝉儿“要死哟”,中间逆接;尔后应承为蝉儿、苍蝇、蚊子。朱光潜《谈读书》先起多读、少读,后承少读、多读,榫头卯眼,无懈可击。又如汪曾祺的《胡同文化》:“高义伯胡同原名狗尾巴胡同。小羊宜宾胡同原名羊尾巴胡同。大概是因为这两条胡同的样子有点像羊尾巴、狗尾巴。”诸如此类,决非轻忽所致,正是锐思豪芒的苦心处。
  
  单位:浙江安吉昌硕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