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虞美人》中“朱颜”一词作何解

作者:钟守方 李良国




  人教版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必修)语文第三册第八课,选李煜词《虞美人》一首。课本为其中“朱颜”一词作注云:“朱颜,红颜,少女的代称,这里指南唐旧日的宫女。”笔者以为,此解实在牵强,有悖词脉词旨。其理由如下:
  一、查《古代汉语词典》(陈复华主编,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朱颜”一词的解释是:“青春红润的面容。泛指女子的容貌”。“红颜”一词的解释是:“①年轻人红润的颜色。②指青年时代。③喻女子艳丽的容貌。④指美女。”苏轼《纵笔三首》诗之一:“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辛弃疾《汉宫春·立春日》词:“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鲍照《拟行路难》诗之一:“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其中的“朱颜”“红颜”即作“年轻人红润的颜色”解。李白《赠孟浩然》诗:“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其中的“红颜”一词即作“青年时代”解。由上可知,“朱颜”与“红颜”词义基本相同,从其几个义项的排列次序来看,它们的基本义应该是“青春红润的面容”,在此基础上衍生出“青年时代”、“女子艳丽的容貌”、“美女”等词义。因此“朱颜”、“红颜”并非专是“少女的代称”。
  二、有关李煜《虞美人》词中的“朱颜”一词的解释,也存在着不同于课本的“版本”。如《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于非主编,1988年版)解释为:“朱颜改,容颜衰老,憔悴,表明物是人非。”《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朱东润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注解为:“朱颜改,作者自伤形容憔悴,雕栏二句,谓宫殿犹在,而人事已非。”综合二家之说,虽未单独为“朱颜”作注,但“朱颜”一词的词义在二家看来比较统一,即指词作者“青春红润的面容”,并非指“南唐旧日的宫女”。
  三、李煜《虞美人》词中的“朱颜”一词,究竟作何解?笔者以为必须结合原词的词脉、词旨理解,方能明晰。
  从词脉来看,李煜此词,看似随口吟出,不事经营,实则千锤百炼,构思精致。词作“问君能有几多愁”之前六句,三度虚实对比,隔句相承,极有章法。首句“春花秋月何时了”,以自然之永恒,良辰之美景,实写其富贵幻灭,欢乐不再的囚徒般生活;接着以“往事知多少”作答,由实转虚,写往事如烟,往事堪哀,但挥之不去,这是第一度对比。紧接着“小楼昨夜又东风”,词人又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夜阑人静,东风料峭,词人绯徊在幽禁的小楼,孤枕难眠,凄清如许。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又由实转虚:冷月无声,而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在胸中波翻浪涌,这是第二度对比。下阙起句以“雕栏玉砌应犹在”虚起,紧承故国之思,遥望南国,当年流连欢乐的“雕栏”、“玉砌”还在吧?这是说“物是”;紧接着“只是朱颜改”一句短促有力,显然是由虚转实,说“人非”,实写眼下“日夕以眼泪洗面”的词人,形容憔悴,万念俱灰,这是第三度对比。前六句中,一、二句着眼于时间的对比,昔日的“春花秋月”等闲度与今日的度日如年苦难捱,对比鲜明;后四句侧重于空间的变幻,昔日的雕栏玉砌欢颜在,今日的小楼深院人憔悴,反差强烈,如此吟来,隔句相承,针脚绵密。若将“朱颜”理解成“南唐旧日的宫女”,则“只是朱颜改”一句就与上句“雕栏玉砌应犹在”一样,也成了词人遥想南国的内容,同归于虚写之笔,思止于旧日宫廷。如此理解,则章法紊乱,词脉不畅,全无错综变化之妙。
  就词旨而言,作为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之囚的李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在一切转眼成空,一切趋于毁灭的残酷现实面前,他无力回天,一任“流水落花”,只能在词中倾泻自己的深哀剧痛。本词第六句“只是朱颜改”的“只”字,看似轻松,实则沉重。行文至此,词人追昔抚今,悲从中来,哀毁骨立,人何以堪?怎一个“只”字了得!刹句的“改”字应是全词的“诗眼”。一个“改”字绾结和汇聚了词人在前五句中铺垫的虚与实、昔与今、永恒与幻灭、物是与人非的种种感慨,一切的一切,都归结到眼前命运之“改”上。“改”的不仅是自己的“朱颜”,不仅是自己的地位,更是自己的灵魂——由安富尊荣到忍辱蒙羞,由“春光融融”到“风雨凄凄”的巨大反差而形成的心灵剧创。万千感慨,百折千转,至“改”字终于蓄积成愁的“一江春水”。下句“问君能有几多愁”的“问君”即是“问自己”,正应上文悲己之“人非”,使“一江春水”之愁,冲决而出,一泻千里,令人读之动容。因此,如果我们把“朱颜改”理解成词人情不自禁的自感自伤,则词义流畅奔放,痛快淋漓;如果把“朱颜改”理解成“南唐旧日的宫女”之沦落衰老,则词义旁逸斜出,气泄神散。另一方面,从词的发展史来看,李煜在词史上的贡献就在于:他一改晚唐五代词人通过写妇女的不幸遭遇,曲折表达一己哀怨的手法,而直接倾泻自己作为亡国之君的深哀巨痛。在同是作于失国之后的《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以及《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子夜歌·人生愁恨何时免》、《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等词中李煜回环往复所表达的故国之思,无一不是对自己悲惨命运顾影自怜的刻骨之痛。再看《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一词,其中“沈腰潘鬓消磨”一句,极言自己被俘后精神与肉体上的苦闷与摧颓;亡国之痛,臣虏之辱,使得这个本来多愁善感的国君身心俱疲。这一句正可用来给“朱颜改”作注脚。所以,只有把“朱颜”理解成词人昔日贵为天子时的“青春红润的面容”,把“朱颜改”理解成词人沦为阶下囚后的形容憔悴,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这首绝笔词所倾诉的“一江春水”般的深哀巨痛。
  
  单位:湖北汉川市汉川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