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微风入林
作者:迟子建
午夜了,月亮已经荡到中天了。卫生院静悄悄的。方雪贞有些困了,她就面向值班室的门,靠着椅子打起盹来。
大约一刻钟后,当方雪贞已在梦乡中时,值班室的门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方雪贞激灵了一下,睁开眼睛,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闯了进来。方雪贞吓得心慌气短,以为遇见鬼了,一时腿也软了,半晌不曾站起来。
“护士!”那个血人叫道:“快给我止血!”
方雪贞听出来了,这是孟和哲的声音。他说话从来都粗声大气的。他是鄂伦春人,家里养着马和猎狗,常骑马进山打猎去。他也爱喝酒,不过他不爱去酒馆,只喜欢在山林中喝。
“你这蠢娘们,怎么还不给我止血?!”孟和哲吼道。
方雪贞这才惊魂未定地站起来,给他处置伤口。原来他的右额角被撕开了一道足有两寸长的口子,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方雪贞说:“你这伤口必须要缝合,我给你先打一针麻药吧。”孟和哲叫道:“算了算了,什么麻药不麻药的,啰唆!你赶紧缝上就是了!”
方雪贞就依了他,在伤口上轻盈地挑针走线,孟和哲竟然都没呻吟一声,这真让她震惊,想着他的痛感神经兴许已麻木了。缝合完毕,敷上药,方雪贞又用绷带将伤口包扎好,然后用了整整一托盘的酒精棉球,才把弥漫在他脸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孟和哲的脸是扁圆形的,鼻子很大,就像一只青蛙无所顾忌地趴在那里。他的嘴也阔大,唇角微微凹陷,而眼睛同绝大多数鄂伦春人一样,是那种厚眼皮覆盖着的细眯的小眼睛。
“完了?”孟和哲问。
“完了。”方雪贞说。
“我的马还在门外,我走了!改天我送两条狍子大腿给你吃!”孟和哲走了,根本没想到要付处置费。他出门时连帽子也没戴,方雪贞追出去,本想嘱咐他一番,谁知他已骑在马上,离卫生院很远了。人和马的影子合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一支矛插在盾牌上。马是盾牌,而矛无疑就是孟和哲。
方雪贞当时正值经期的第二天,本该是血流最汹涌的日子,可那个晚上,血却踪影皆无,她想它是被吓回去了,所以并不很在意,想着它下个月照来就是了。孟和哲果然给她送了两条狍子腿,他骑在马上,连门也没进,把东西递给方雪贞就走了。后来她听陈奎说,孟和哲那天深夜独自从山上骑马下来,被一个从树梢坠下的鸟巢给砸了额头的。有人说孟和哲在山中不知得罪了哪方神仙,鸟巢才像颗炸弹一样落下来报复他。
三九过后,是春节了。方雪贞的月经仍然杳无痕迹。越来越疏于夫妻生活的陈奎竟然没发现这一点。方雪贞有些惴惴不安了,但她没有声张。及至春节过后,又苦盼了两个月,春天在望了,她才慌张起来,对陈奎说:“我都好几个月没来客了。”陈奎说:“怪不得你那么冷淡。”方雪贞就把自己那晚值班时如何坐在灯下打盹儿,如何被那张血葫芦似的脸吓着的事对丈夫说了。陈奎拉长了脸,说:“他妈的,那个鸟巢咋不把他一家伙给砸死呢!”陈奎要找孟和哲算账去,方雪贞拉住他,说:“这孟和哲你又不是不知道,谁能野蛮过他?别人定居了也就这样过了,他呢,照样骑马上山,住他的撮罗子。族里的人都惧他三分呢。”陈奎说:“他把你的客吓得走了半年都没回来,要是永远都不回来了,我不等于搂着个干柴棒过日子吗!”方雪贞听了“干柴棒”三字,觉得分外刺耳,她冷笑一声,说:“对,我若是干柴棒,你就是个蔫茄子。”这话算是点到了陈奎的痛处,他近几年精神萎靡,夫妻偶尔在一起时雄壮的时候少,对方雪贞往往敷衍了事。陈奎吼道:“好,你有本事找个铁茄子去!”他端起桌上的茶壶,摔在地上,扬长而去。方雪贞怔怔地看了半晌那些碎得奇形怪状的雪白的瓷片,觉得茶壶在这一瞬间是开了一朵灿烂的莲花给她看。方雪贞欣赏够了,这才找来撮子和笤帚,将它们打扫了。当她听着那清脆的“嚓啦嚓啦”的瓷片碰撞着的声音时,她联想到了卫生院值班室桦皮灯上的鸟儿,如果那鸟儿有一天会发音,她希望它们发出的是这样的声音。
方雪贞放心不下陈奎,她怕他一气之下去找孟和哲,两人若说戗了,反倒挨上一顿揍,岂不吃亏?再者说,这事情若传了出去,她也觉得颜面无光,怪没趣的。
方雪贞快走到孟和哲家门口时,她才想起孟和哲很少呆在家中,陈奎寻他的几率并不大,因而心安许多。
罗里奇的房屋,主要分为两片。东片是清一色的红砖房,是汉族人住的;而西片鄂伦春人住的房子却是木刻楞的。这房屋是由整根整根粗壮的落叶松木垒起来的,外面糊着厚厚的黄泥,保暖性强,美观实用。方雪贞走到孟和哲家门口后,并没有急于敲门,她凝神谛听了一刻,只闻妇人与孩子的声音,便料定陈奎不在里面。鄂伦春人在族内还保持着说鄂语的习惯,所以传来的声音她一句也听不懂,就像听用意大利语唱的咏叹调一样。她很奇怪这种语言没有文字,靠着一代代人的口口相传,竟然能如此强旺地延续和保存下来。
方雪贞认得孟和哲的女人,她叫乌娜姬,夏天时总是穿一件蓝色乌布(鄂语“旗袍”之意),冬天时爱穿狍皮衣。无论冬夏,她的脚上蹬着的都是鹿皮靴,只不过夏季的是单皮的,冬季的是双层皮里夹了兔毛的。夏季她爱佩戴着用驼鹿筋穿起的一串鱼骨项链,还喜欢在乌布上系一条绿色的绸腰带。乌娜姬的汉语说得笨笨磕磕的,有时她去铺子里买东西,不得不跟人打手势。她和孟和哲一共生养了三个孩子。他们全是男孩。两个大的已经上学了。陈奎回家跟方雪贞说过,学校的玻璃要是被砸碎了,篮球筐被人从球架上摘了下来,讲台的粉笔盒里被放置了一只青蛙,这些事十有八九是孟和哲的那两个淘气的儿子所为的。罗里奇的人都知道,孟和哲虽然古怪,但他对乌娜姬很忠诚,也爱她,虽然他隔三差五宿在山林中,但从来没有冷落过妻子。乌娜姬呢,她也比其他鄂伦春女人要秀丽,她的个子比别的鄂族女人高许多,肩又瘦削,虽然生过三个孩子,腰肢依然很纤细,不似其他女人腰圆臀肥的。她的眼睛虽然也细眯着,但非常明亮,有神韵。她平素不大与人往来,到了夏秋时节,她常独自背着桦皮篓进山,采摘野果、蘑菇、木耳等等。她几乎是不来卫生院的,身体看上去很健硕。只是有一次她有些羞怯地来了,却不是为她自己,她吞吞吐吐地跟张医生说,孟和哲的腿被蛇咬了,鼓起很大一个包来,问他是用刀割了还是让它自消自灭去?张医生说那得让孟和哲来了看看再说。乌娜姬为难地说,孟和哲不怕长包,他只怕流血。牲畜流血他是不怕的,人一流血,他就慌张了。他的腿上没见血,断不肯来卫生院的。乌娜姬离开卫生院的时候问张医生,要是给孟和哲割下那个包块,是用剔骨肉用的尖刀好呢,还是用剥兽皮用的鱼骨刀?听得大家都笑了。
最后孟和哲腿上的包块如何被处置掉,医生们并不知道,只知道孟和哲依然活跃地游荡在山林之中。
现在想来,乌娜姬说得没错,孟和哲是怕人出血的。假若那天他不是额角出血,从不进卫生院的他,是绝不肯来的。没想到方雪贞在为孟和哲止住血的同时,也静悄悄地止住了自己的血。
方雪贞怅然回到家中,陈奎还没回来。是上班的时间了,方雪贞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了,锁了家门去了卫生院。
方雪贞一到卫生院,就觉得张医生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再看护士王玲,她也像打量怪物一样看着方雪贞。方雪贞进了处置室才换上白服,王院长就来叫她了。方雪贞忐忑不安地跟着王院长来到他的办公室。她想自己这一段工作没有疏漏,院长叫她为什么呢?
王院长让方雪贞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一把红色折叠椅上,他自己又特意给她沏了一杯茶送上去,这种客气使她心里更加发毛,王院长平素是爱跟她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