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微风入林
作者:迟子建
方雪贞全然明白了,她又急又羞地说:“跟张医生没关系,是我让他去休息的。再说,那种外伤也该我来处置的。”
王院长犹豫了一番,说:“陈奎的意思是——”
方雪贞打断王院长的话,说:“他不该来找你,这是我的私事。”
“可你是在值班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卫生院也有责任。”王院长说:“不过陈奎的要求也有一定的难度,我尽力争取一下吧,先给乡里打一个报告。”
方雪贞问:“他有什么要求呀?”
王院长说:“他让我给你报工伤。他要求赔偿。你知道,报工伤是有难度的,你这种事我估计是没有先例的,如何鉴定和裁定呢?如果别人说你早就绝经了,拿这事来讹人,你也说不清楚啊。何况现在的女人身体机能退化得快,像你这种年龄就绝经的女人也不是没有,我怎么打这个报告呢?”
方雪贞站了起来,她气得呼吸急促,脸颊发热,她颤抖着声音对王院长说:“我确实是因为那天值夜班,让孟和哲给吓得回了月经,我不会拿这种事去讹人!工伤的事,院里就不用考虑了!”
王院长的面目马上就和悦了,他嘘了一口气,说:“我从院里考虑为你补偿一下吧,多发些年终奖金。你要是去找孟和哲,你也知道,他没什么责任的。再说,你也不过是才半年没来吗?吃点中药调理一下,兴许就会好了。”
方雪贞有一种当众被人剥了衣服的羞辱感,她出了院长办公室,一回到处置室就哭了。王玲过来劝她说:“方姐,别难过了,咱们女人就是命苦!”
那一整个下午方雪贞都闷闷的。同事劝她回家休息,可她很执拗,坚持上完了班。
方雪贞和儿子陈扬吃过晚饭,想着陈奎回来两个人必然要有一场嘴仗,就把陈扬送到邻居家,让他在那里玩耍,等她接他再回来。陈扬乐得和小伙伴藏猫猫、叠纸船,所以满心欢喜地答应。
陈奎接近十点了才回家。他喝得酩酊大醉。方雪贞看着瘦弱、邋遢、摇摇晃晃的丈夫,心里既委屈又悲凉。
“你为什么要去卫生院宣扬这件事?”方雪贞待陈奎坐了下来,劈头问他。
“怎么了?我难道做错了吗?我老婆值夜班出了事,这等于把青春给丢了,我能不找他们赔偿吗?!”陈奎理直气壮地说。
“就是真丢失了青春的话,那也是我的,你说了不算!我愿意有青春就有,不愿意让它存在就让它滚!青春有什么可惜的!”方雪贞越说越激动:“况且,你也不配拥有青春旺盛的妻子,我枯萎了,还是你的福分呢!”
陈奎气得嘴都歪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这个婊子!”
方雪贞从容不迫地说:“我要是婊子的话,你就是嫖客。这么多年我只接了你这一个客,你总该给婊子付些钱吧?”
陈奎啐了一口痰说:“你知道我没钱,就故意刺激我!你嫌我没钱没势,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我一个乡的小学老师,合该娶一个又老又丑的婆子,不该娶你这种有姿色的人,我真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啊!你本来能卖上个好价钱的,可在我这里白白压了箱底了!”陈奎的讥讽令方雪贞忍无可忍,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这巴掌将陈奎打得醒了酒。陈奎不再胡说八道了,他镇静了一刻,突然像个婴儿似的哇哇哭了起来。他们结婚后是第一次如此激烈地争吵,方雪贞也是第一次听见丈夫的哭声。她想要安慰他一番,就走到陈奎面前,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可陈奎一把将她推开了。方雪贞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丈夫,她觉得陈奎就像条拥有一支桨的破船,如今他把桨也打落了,看来他注定要孤独地在凄风苦雨中漂泊了。而她呢,就是那支连朽破的船都不愿意用的桨,沉在深渊中。
春天花着脸来了。漫长的冬天里一直占着统治地位的黑白二色,统统让春天给颠覆了。树绿了,林间的各色植物也出来了。鸟儿欢快地叫在枝头,哪里还寻得那白茫茫的雪地?林地上倒偶尔也能见到白色,不过那是白桦树的白,它的枝头仍然罩着纷纷披披的绿叶子。那些冬日呈现着黑色的落叶松,更是通身翠绿,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脂气味,早开的粉红杜鹃与蓝色风铃花点缀其间,真是要红有红,要绿有绿,要紫有紫,要白有白,要蓝有蓝,春天可不就是一张大花脸嘛!
方雪贞郁郁寡欢着。她没想到自己的事情传播得那样快,罗里奇的很多人都知道了。一想到背后有许多条舌头在嚼自己的事,她就越发地在心里怨恨陈奎。自从吵架后,陈奎对她更是不闻不碰,两个人虽然还在一张桌旁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但相互不理不睬。陈扬看出了父母的不和,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泼。除了上学之外,他回到家吃过饭,做完作业就去邻居家寻小伙伴,及至夜深方归。
方雪贞也不爱去铺子里买东西了。守铺子的大多是女人,她们见了她就神神秘秘地问:你那个客走了,真的再不回来了?方雪贞无言以对。所以有一天她发狠地买了许多食盐、酱油、醋、米、面、牙膏、肥皂等生活用品,发誓不再去那恼人的铺子。陈奎也心灰意冷,因为不断有人跟他打听方雪贞的事情。有一天他从酒馆回来,懊恼地对方雪贞说:“我当初真不该去卫生院为你申请工伤,这下好了,全乡人都把我们当废物看待了!”
方雪贞恨恨地说:“世上哪有后悔药给你吃?”
在卫生院里,方雪贞也较过去沉默寡言了。只有当她独自在夜晚的值班室里看着那盏桦皮灯时,才会心有所动。她想自己要是能化成那上面的一只鸟该有多好啊。有一天深夜,方雪贞正坐在值班室里,忽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很沉重,不像张医生的。张医生走路悄无声息的。她想也许来了急诊患者了。方雪贞刚要迎出去,值班室的门已经被推开了,只见孟和哲像一头从森林中跑出来的熊一样敦实地站在门口!他穿一条青色裤子,一件单皮的鹿皮褂,胸脯袒露着,表情怪异地看着方雪贞,一句话也不说。
方雪贞镇定了片刻,问他:“你哪里不舒服?”
孟和哲摇了摇头,问她:“人家传你的那事,是真的?”
方雪贞点了点头。
孟和哲说:“你们汉族女人就是娇气,这么不禁吓!我们的女人,上山能打狍子,下河能抓鱼,六十岁了那个东西也不回去!”
方雪贞火了,她说:“你是想来侮辱我的吗?快走开吧!”她本想用“滚”字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是来给你治病的。”孟和哲勾了一下手指,说:“你跟我来,我有灵验的药给你。”
方雪贞也听人说过,鄂伦春人有自己采药材治病的习惯,且很有效。比如用爬山松治疗风湿,用狼舌头草治腹泻,用节节草治眼病,用马粪包治扁桃体炎等等。她想没准他们也有专治妇女病的偏方,不妨一试。她见孟和哲不像骗她的样子,就没跟睡着的张医生打招呼,直接跟着孟和哲出来了。
那是个晴朗的春夜。圆圆的月亮被数不尽的星星给团团包围着,像是一群蜜蜂在围绕着一朵黄灿灿的葵花在歌唱。出了卫生院就是东山坡,孟和哲一直把她领到那里。方雪贞远远地见一匹马立在那里,她想那药一定就搭在马鞍上,也未防备他。然而未到马前,孟和哲突然一把抱住方雪贞,胡乱地亲她。他的口腔有一股酒臭味,令她作呕。方雪贞挣扎着,气喘吁吁地说:“你放开我,我会把你告进派出所!”孟和哲没理她,稳稳实实地把她放倒在地,扒下她的裤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对她横冲直撞起来。方雪贞开始还反抗着,后来她明白自己在这个力大无穷、一意孤行的男人面前的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也就随波逐流了。孟和哲俯在她身上,他的头一起一落的,恍若一头奔跑在地平线上的野兽,忽而露出头来,忽而又隐身了。当他终于号叫了一声不再动弹的时候,他的马也跟着嘶鸣了一声,而她感觉体内被一场淋漓尽致的暴雨冲洗过了,有几分被鞭打的疼痛,也有几分快意的清凉。微风拂弄着林间的草木,在她耳际发出温柔的声响,她仰望着花团锦簇般的夜空,满眼都是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