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微风入林

作者:迟子建




  孟和哲从她身上爬起来,像医生下医嘱一样郑重其事地对方雪贞说:“就在这里,一周一次,我等你,我能治好你!”不等方雪贞起来,他已策马走了。方雪贞听着那流水一样的马蹄声,在夜下的微风中哭了。她愿意让微风做她的手帕,擦拭她的泪痕。
  一星期后,方雪贞并不值夜班。晚饭过后,陈扬去邻居家了,陈奎到同事家打牌去了。他如果不去酒馆,就撺掇人打牌,反正,是绝不肯晚上陪方雪贞在家呆着的。
  方雪贞本来不想去见孟和哲的,她独自坐在灯下给陈扬检查家庭作业,可作业本上的字迹在她眼里是飘忽不定的,她不时抬眼望着窗外,看着越来越浓的夜色,想着那片幽静的林地,那月亮和马,那曼妙的微风,那声雄浑的号叫,她便耳热心跳了,再也坐不住了。方雪贞走出屋门,见天仍如一周前一样晴朗,只不过月亮缺了一块,显得更清秀些。她走了几步,停下来,问自己:方雪贞怎么能这么做人呢?她折回屋里。可是她仍是坐不安稳,想着做点活计就能分散注意力,就拿起抹布擦桌子,才擦了两下,就心烦意乱地撇下抹布。她又去叠儿子扔在炕上的衣服,刚折了一下就觉无趣,于是又走到窗前。她觉得黑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诱惑着她,要把她吞噬。她对自己说:我不叫方雪贞了好不好?她怕儿子回来见屋内无人会慌张,就留着门走了。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罗里奇的人家,大都有晚上串门的习惯,她在路上碰到了好几个人。一般的人以为她这时出门,是值夜班去的,也就没人多心。方雪贞从容不迫地走到东山坡下,远远地,她看见了一匹马的影子。
  孟和哲坐在矮树林中,他见了方雪贞站了起来,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用那双粗壮的大手使劲揉搓她的头发,吻她,满怀怜爱。方雪贞从他的嘴里吸到了一股极浓的青草气息,她拼命地吮吸着。她的脸发烫了,身下也热乎乎的,孟和哲就仿佛是一团火,把死气沉沉的她给点燃了!他们慢慢俯倒在林地上,孟和哲这次解开了她的上衣,吻她的乳房、肚腹,然后才与她交融在一起。方雪贞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结合,仿佛酒至半酣,飘然欲仙,有如在银河中做爱。孟和哲就像一株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树,不惧她体内的严寒,傲然地舒展着韧性而强健的身躯,激情荡漾地持久地歌唱着。微风不绝如缕地袭来,似乎也加入了这场合唱。当孟和哲又发出号叫时,方雪贞也叫了起来,她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快乐得失去了知觉,所以马的嘶鸣这次持续得长了一些,直到她的呻吟消失为止。
  孟和哲像上次一样,先她而去了。走前,方雪贞问他:“你的嘴里怎么有一股子青草味,怪好闻的。”孟和哲说:“我想在卫生院上班的人爱干净,我不刷牙,就捋了几把青草来嚼。”
  方雪贞觉得心头一热,说:“那你岂不成了牛?”
  孟和哲郑重地对她说:“下周还要来,一定有效的!你要是不来,我就知道你的病好了!”
  方雪贞说:“要是天下雨呢?”
  孟和哲说:“雨里更好,雨也是药!”
  方雪贞又问:“要是刮狂风呢?”
  孟和哲简捷而果断地说:“风也是药,要来!”
  孟和哲和他的马离开了东山坡。罗里奇的人是不会在意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碰见他的,他在众人眼里总是像游魂一样自由。
  方雪贞的脸颊渐渐有了红晕,笑影又如夏日河面的波光一样在她脸上熠熠闪光了。陈奎见她变得滋润了,就讥讽她:“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断了客儿,故意诳我,不想伺候我?”方雪贞就微笑着对他说:“我想伺候你,你来呀!”说着,就解衣扣,把个陈奎吓得像被猫捺在爪下的老鼠,哆哆嗦嗦,面如死灰,他骂方雪贞:“浪荡!”
  从春天到夏天,在两个多月的时光里,方雪贞风雨不误地去东山坡接受孟和哲的治疗。老天很照顾他们,只有一个夜晚是微雨的天气,他们听着温柔的雨声,浑身被雨淋湿,就像在波涛里做爱一样,从未有过的疯狂。孟和哲的号叫和方雪贞的呻吟也比以往更强烈,所以那一夜他们没有听到马的嘶鸣,想必它的声音不敌他们,被消融了。方雪贞觉得她和孟和哲就是这林中两株扭曲在一起生长的植物,茁壮,汁液饱满,不可分离。
  孟和哲以往是不爱和方雪贞多说话的,完事之后,真的就像医生对病人履行完职责一样匆匆走掉。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也喜欢跟方雪贞说上一会儿话。一个微风荡漾的夜晚,方雪贞抚摩到孟和哲的右小腿有个明显的凹痕,就问他是不是由蛇毒鼓起的包被割掉留下的痕迹?孟和哲拂弄着方雪贞的刘海儿,对她说:“不是。”他说,这伤疤是他六岁时落下的。那是他爷爷三周年的忌日,按照族内风俗,要举行大型祭奠活动。主葬人带领族人和死者的亲属上了山,来到他爷爷的墓葬前。主葬人对着墓葬先说了一番话:“我们最后一次来送你,别留恋你的亲人,你的子女们只求你不再受罪。”言毕,便命死者子女往西方射两支箭,给死者开路。又命往东方射一支箭,意为把福寿留给了后代。这时人们会跑着去抢夺这支箭,据说谁抢到了就会一生幸福。孟和哲虽然才六岁,但他眼疾手快地分开众人,一路狂奔,第一个抢到了那支箭。在他抓住那箭的同时,一个趔趄扑倒在林地上,一根半尺长的尖锐的松树残根像匕首一样插入他的小腿,顿时血流如注。这疤痕便是为了夺幸福之箭而落下来的。
  方雪贞问过孟和哲,为什么总是喜欢独来独往?为什么常一个人宿在山上?孟和哲说,他的祖先就是在山林中生活的,他喜欢闻树木的清香气,喜欢听野兽的嚎叫。他一看到山下那一幢幢房屋,就会想到坟墓。他觉得房屋与坟墓一样令人窒息,它们永远呆在原处,就像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呆滞,缺乏灵性和光彩,令人厌倦和乏味,于是他就游荡在山林与家之中。
  最令方雪贞盼望而又最令她痛心的事情终于降临了!
  盛夏的一个傍晚,她正在灶上忙活饭,忽然觉得身下一阵湿热,体内正有一股暖流汩汩涌出。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关上里屋的门,一撩裤子,果然看见一片久违了的红霞飘然而至。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怎么说来就来了呢?方雪贞踱到窗前,望着弥漫在窗上的流云,百感交集地哭了。她想自己该不该对孟和哲说出实情呢?他会不会就此如他所言而离开她呢?方雪贞这时才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病人了,她对孟和哲这样能给她带来身心愉悦的医生难以割舍。
  第二天就是她与孟和哲约会的日子。如果她不去,孟和哲就知道她永远不会来了。而如果她去,她身体的秘密会暴露出来,他也不会再来了。东山坡注定要成为留在她心底的风景了。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去见他。
  想着可能是最后一次和孟和哲在一起了,方雪贞那天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条银灰色的软缎旗袍,这种颜色和质地的衣服,在月光下就像燃烧在大地的一支白蜡烛一样柔美、明亮。她把头发梳成一根辫子,荡在脑后,化了淡妆,看上去青春,古典,风韵无穷。她出门时,陈奎阴阳怪气地说:“你又不值夜班,打扮成这样给谁看呢?”方雪贞说:“给月亮看。”陈奎撇着嘴说:“你可别小瞧了月亮,它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貂蝉、西施、杨贵妃,哪朝哪代的美人逃得过它的眼睛了?就你方雪贞这模样,还能入了月亮的法眼?!”
  方雪贞在陈奎的讥讽声中出了家门,她朝东山坡走去。月亮半圆着,看上去像是只蜷伏着的白猫。而星星像一颗颗金色的蜜糖遍布天际,等着谁来品咂。方雪贞的旗袍竟像河流中的一段一样,容纳着明媚的星光,在夜下焕发出一股幽幽的亮色。
  她远远地望见了东山坡下那匹马的影子,她的血流加速了。树林就像一幅疏密有致的长轴画屏,不知由谁的手给移动着,朝她渐渐移来。那画屏左侧的山是墨色的,山不很高,但山峰奇拔,呈弓形,不似其他的山,是馒头形的。在山峰的下面,是高高低低的树木层层叠叠地排布开来。那林木浓密的地带,呈现的墨色也就深重些,而有疏朗之气的地带,是矮树丛和茂草,它泛出的是隐隐的灰白色。画屏的右侧,是三座连在一起的馒头形的山,一座比一座略小些,像是老天摆在大地上的三顶型号不一的帽子。山下,有一片树林闪着白光,那是白桦林。而与白桦林相接的,则是落叶松林。孟和哲的马,就拴在松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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