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微风入林
作者:迟子建
孟和哲没有牵马,仍把它留在松林中。他拉着方雪贞的手,朝白桦林走去。月下的白桦林就像插在大地上的一支支鹅毛笔,树冠上披挂着的叶片则如下降到林地上空的星星。他们找到一处开着白色山菊花的空地。那白菊有隐隐的药香气,开得格外明亮。方雪贞疑心月亮把它缺的那一半,化成了这一片白菊花。
方雪贞躺在花丛中,她伤感地对孟和哲说,她想看看他完全脱光了的样子。孟和哲就站在她面前,先脱了粗布短褂,然后又退掉黑色的肥腿裤子。他竟然连背心短裤都没穿,只刷刷两下,就赤条条的了。他就像一棵经历了千万年风雨依然挺拔的苍松一样,巍然矗立在她面前。方雪贞真希望月光能化成一条绳索,缚住她的脖颈,把她吊在这棵树下。她悄悄流着泪,感觉身下的血液像泉水一样奔涌而出,浸透了旗袍,一直渗到白菊花和野草上。孟和哲召唤方雪贞起来,让她也脱光了衣服。方雪贞犹豫着,孟和哲已经伸出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然后坐到她刚刚躺过的地方。方雪贞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孟和哲突然惊叫了一声,原来他发现有几朵白菊花变了颜色,他采下来,闻到了那上面的鲜血气息。“你的病好了!”孟和哲大声地说。方雪贞没有想到夜色中的孟和哲的眼力如此锐利,她的心苍凉极了,她是多么想最后一次用自己生命的热泉再淹没一次孟和哲啊!孟和哲果然是个惧怕血的人,他飞快地丢掉带血的菊花,站起身,躲开了那片被血染过的花丛,怔了许久,这才穿起衣裳。
“你要走了?”方雪贞问。
“你的病好了!”孟和哲说。
“你不喜欢我?”方雪贞声音颤抖地问。
孟和哲沉默了半晌,说:“我有乌娜姬。我们只娶一个女人,一个!一辈子不变!”
“那我呢?”方雪贞委屈地追问。
“我让你害了病,我已经治好了你了!”孟和哲说。
方雪贞打了一个寒战,她悲凉极了。她有千言万语要对孟和哲诉说,可她喉咙发干,什么也讲不出来。松树林忽然传来马的嘶鸣,确切地说是一种剧烈的呻吟声,孟和哲拔腿冲出白桦林。
方雪贞随之赶到了松树林。她看见孟和哲抱着心爱的马蹲在林地上。孟和哲说,有人用斧头砍了马头,幸而没砍到要害上,但马的右侧眉骨已经被撕裂了,鲜血从中渗出来。
“是不是乌娜姬干的?”方雪贞小声问。
“我们的女人从来不干这种事!”孟和哲冲方雪贞大声吼着:“你走吧!你已经好了病了!”
方雪贞一路摇晃着回到家里。只见陈奎满脸是汗地坐在床边,一把斧头摆在床头,斧头上血迹斑斑。
方雪贞看了一会儿陈奎和那把斧头,然后慢慢转身来到窗前,背对着陈奎。她想他会用斧头来砍她的,她希望自己看到的最后的人间情景是清朗的夜色。然而并没有斧头飞过来,倒是有一阵一阵的冷笑像隆冬的风一样漫过来,让她脊背发凉。陈奎说:“方雪贞啊,你他妈的真能撒谎!瞧瞧你的旗袍上洇着那么一大片血,你他妈的还说——”陈奎委屈地哭了,这是她第二次听见丈夫的哭声。
夏天就要过去了。方雪贞依然每天到卫生院去上班,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是那种使人窒息的平静。陈奎依然对她不闻不碰,流连于酒馆和牌局之间。自东山坡一别后,方雪贞就再也没有见过孟和哲。只不过有一天她听王玲说,孟和哲猎到了一只鹿,乌娜姬说山上的鹿越来越少了,让孟和哲把鹿放了。孟和哲听从了妻子的建议,让这鹿回归山林繁衍生息去了。放鹿的那天,罗里奇的许多孩子都跟到山林去看。
这天晚上又是方雪贞和张医生当班。张医生查过房后,依然如往常一样睡去了。方雪贞在值班室枯坐了一刻,然后把椅子挪到灯下,站上去擦拭已蒙了灰尘的桦皮灯。看着自己亲手描画的那一只只“天鸟”,方雪贞是多么想化为它们当中的一只啊。她想只要自己拧下灯泡,把手触到灯头深处,飞驰的电流就会圆了她这个梦。方雪贞用纱布垫着发烫的灯泡,正欲将它拧下,突然,那桦皮灯竟然失身落了下来,像要给她行加冕大典一样,自动扣在她的头上。方雪贞一惊,一个跟斗栽倒在地。原来这六角形的灯是用松木架支撑的,松木的一条棱松动了,整个灯罩就掉了下来。
方雪贞这一跌,竟然折伤了右小腿的腓骨。她打着石膏在家静养的日子里,陈奎忠诚而忙碌地为她调理一日三餐,他再也不去酒馆和牌局了。晚上时,他虽然不跟方雪贞说话,但总是拿着一卷书陪她坐在床前。方雪贞觉得很对不起陈奎,她很想对他说一句道歉的话,但她的脑海中依然浮现着东山坡温柔的夜景。那已消逝的林中微风,虽然不在她的耳际作响了,但它们却悄然埋入她的心头,依然时时荡起阵阵涟漪。
——选自《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