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身体与文学

作者:金立群




  长久以来,我们总是习惯于将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础放置在人的感情、精神、心理、理性等等之上。相应的,我们的文学也就总是从表现感情、精神、心理、信念、理想等等出发展开情节或是抒发情怀。20世纪以来的文学思潮中则出现了一种新的动向,那就是认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的基础不是以上所有这些精神心理情绪性的东西,以上所有这一切都是第二性的,第一性的最根本的东西是我们的身体本身。人之所以为人的直接基础乃是人的身体,但是千百年来,身体却一直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受到压抑。尽管我们也会言说身体,但是身体却总是被当作一种被支配的存在,比方说我们通常总是讲心情决定健康与否,但更实际的情况却应该是健康与否决定心情。
  如果参照传统观念中文学应该表现的内容来看待《微风入林》,那么它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小说的核心情节是年近40的女护士方雪贞在一次处理急诊外伤病人的时候受到惊吓,以至于月经都“被吓回去了”,其后就一直闭经。这件事给她本人和她的丈夫都带来极大困扰,也使她成为周围人议论的中心。而小说的高潮则是那天将她月经“吓”回去的罪魁祸首——一个健壮的鄂伦春男人孟和哲要来给她治病,而治病的方式竟是和她发生性关系。方雪贞在这种特别的治疗方式之下逐渐“滋润”起来——月经终于回来——她终于又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方雪贞发现自己似乎陷入了对孟和哲的情感,有了情感上的眷恋,然而孟和哲却信守自己的诺言,一旦发现她的病已被治好,就坚决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了。这篇小说的“莫名其妙”并不是说这些情节本身的荒诞与否,是否有其存在的可能性。写肉体的痛苦与享乐乃至于各种婚外性行为的小说古已有之,或者说书写身体的小说古已有之。但过去的小说写到身体却又不止于写身体,它们通常都会发掘身体背后某种精神性的价值和意义。比如放纵肉体意味着“自由”还是“堕落”之类,也就是说,书写身体成为表达某种观念的工具。身体总是结果,而它的背后总是存在着超越身体之上的原因。但是这篇小说却将身体变成了原因。孟和哲和方雪贞交媾的原因就是为了治病,而方雪贞之所以没有感到侮辱,反而“随波逐流”乃至于渐渐盼望这种野合则完全是出于肉体所得到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快感。就是这些再简单、直接不过的原因压倒了文化、伦理、道德可能给身体施加的种种戒律。小说甚至没有怎么描写方雪贞可能受到的灵肉煎熬或是内心的羞耻冲突之类。在身体的直接要求下,最容易引发无数话题和猜想的肉体关系变得格外简单,而且一目了然。正是身体在小说中变成了一切行为的原因这一点,颠覆了我们早已习惯的逻辑关系,从而可能让我们产生不知所措和难以置信的感觉。
  《微风入林》沿袭了作者一直以来所擅长的撷取于大自然的唯美风格。然而这里的“自然”显然有了超越于作者其它小说的特别含义。在这里,我们的肉身——身体本身也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它的要求、它的呼唤成为推动生活的原动力;它的欣悦、它的满足让女主人公重新体验了生命的存在。把一切交给身体,让一切遵从身体,就等于回到了大自然,因此才会有身体与自然的合一:“雨也是药!”“风也是药!”然而我们又毕竟不能完全沉浸在大自然中,我们同时又要生活在社会的规训中,因此才会有小说中出现的马被砍、灯掉下来之类的情节——这些波折为这个故事的唯美色彩增添了不安的气氛。
  总之,这个故事并不想告诉我们身体之外的更多的内容。它是一个有关身体的故事,我们将它看得越简单就越能接近它所呈现的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