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女性悲歌的咏叹者

作者:毛 静




  庐隐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位致力于女性写作的作家,她的作品绝大多数与女性有关,对女性悲愁、哀怨命运的咏叹是其作品的主要内容。庐隐是在“五四”时期登上文坛的,五四运动爆发时她刚好20岁,她从1921年在《小说月报》上发表她的第一篇小说《一个著作家》到1934年因难产去世,短短的十三四年间,她一直以一位“五四”时代女性的切身经历和体会,书写女性的生存窘境、灵魂的痛苦与挣扎。她的笔端流淌着五四女儿们一串串凄切哀婉的故事,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悲哀的女儿国。庐隐是五四女性悲歌的咏叹者。她把从悲哀中求索到的人生的本质以及各种悲惨的经历和内心的伤痕著为文章,咏叹给我们听。读她的作品,我们会深切地感到有一股子浓重的感伤扑面而来,正如苏雪林所说:“她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悲哀、苦闷、愤世、嫉邪,视世间事无一当意,世间人无一惬心。”她的写作甚而她的生命都属于五四,她的作品,让我们窥见了处于这一特殊时代的女性“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矛盾和悲哀”。
  
  男权社会女性悲剧命运的咏叹调
  
  庐隐笔下的女性形象是“愁怨日多,欢乐时少”,小说中流动着的主观情绪也是悲哀、沉郁的,柔弱多病、多愁善感、柔肠百结、思绪万端,是她们的普遍性格特点。莎士比亚剧中,曾有过这样的台词:“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的确, 由于生理因素和社会分工制度等多种原因,又加上中国两千多年漫长而残酷的封建专制的压迫与桎梏,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始终处于被压制的劣势地位,这决定了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的女性,悲哀且尴尬的社会处境。不管是否受过教育,社会对于她们永远只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一旦坠入其中,终难逃脱悲剧的命运。在庐隐的笔下,有这样两类的妇女形象:一类是尚未觉醒甘心做家庭奴隶的旧式妇女。她们勤劳、善良、温柔、质朴,然而命运悲惨。《时代的牺牲者》中,秀贞受了九年的孤苦与劳瘁,牺牲了宝贵的青春,失去了身体的康健,可还是逃脱不了被欺骗被抛弃的命运,最终陷入了生活的贫困和精神的伤痛之中。《一幕》中,徐伟的旧夫人,因操劳家务、生育子女而毁了青春的丰韵,到头来“如同一副不用的马鞍,扔在马厩里,没人理会”。《象牙戒指》中,曹子卿之妻,初嫁曹家时所谓“绿鬓堆鸦,红颜如花”,待到八年后丈夫归来时却是“容颜憔悴”,最后被无情地抛弃,甚至剥夺了她带走女儿的权利,连抛弃她的曹子卿都“不知是怅惘,还是自愧”地“滴下泪来”。身为女性,庐隐体味到这些被抛弃女性的悲哀,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另一类是追求婚姻自由、个性解放的“新式女子”,她们的命运又怎么样呢?《兰田的忏悔录》中,兰田不满包办婚姻,冲出家庭,“但是无情的社会,残酷的人类,正是出了火坑又沉溺入水坑了”,成为何仁之流“兽欲的牺牲”,终至身心交困。《沦落》中,少女松文的沦落,既因赵海能的纠缠霸占,更因“那少年”得知她失身后的无情抛弃,封建的贞操观仍然是女性获得解放的束缚。《歧路》中,漂亮的女革命者兰因,被“一天到晚喊打破旧道德、自由恋爱,不顾别人的死活,只图自己开心”的王子青欺骗玩弄抛弃,最终堕落为娼妓。这类新女性醉心于妇女解放,追求美满的爱情与婚姻,然而在男权社会中,仍然摆脱不了被玩弄、被抛弃的命运。庐隐哀叹:“不被男人玩弄和侮辱的女性至今还不曾有过。”在这妇女解放的时代,女子仍然毫无人格独立与尊严可言,在男人眼中,女人“仿佛是一副行头,阔了就要换新的”。女性依然是男性的饰物与工具。所谓妇女解放,所谓婚姻自由,并未把她们从苦难中解放出来,反而使她们陷入更悲惨的深渊。女性在社会碾压下的血肉气息、痛苦悲哀的呻吟,在大时代背景下,其音调尤为显得凄凉绵长。
  
  “人生究竟是什么?”的女性彷徨曲
  
  庐隐笔下女性的悲哀情绪不仅表现在她们对自己生存现状的惶然、烦恼,还表现在她们对生存意义产生了怀疑,她们执拗而焦灼地叩问“人生究竟是什么?”《或人的悲哀》、《丽石的日记》、《海滨故人》、《何处是归程》、《象牙戒指》等作品就集中反映了她们的疑惑和思索。《或人的悲哀》中,亚侠质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所思所见都是无聊和虚无,知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 知战胜了,便要沉入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 情战胜了,便要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人生哪里有究竟! 都不过像演戏一般……”所以亚侠哀叹:“要探求人生的究竟,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何处是归程》中的沙侣怅惘:“结婚也不好,不结婚也不好,歧路纷出,到底何处是归程啊?”《海滨故人》中露沙苦闷:“人生到底做什么?……青春时互相爱恋,爱恋以后怎么样? ……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呵!”《丽石的日记》中的丽石、《海滨故人》中的其它四个女性,也都在苦苦思索“人生究竟是什么?”这一根本生存问题。然而苦苦追求不得其解,她们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之中,成为“生的厌烦者”式的哲人,只好一面哀叹“不知何处是归程”,一面为“人生究竟是什么”而苦恼、自戕,深味人世的荒谬与空虚。“人生究竟是什么”一直是令庐隐笔下女性人物包括庐隐本人困惑、迷惘、痛苦的情结。在探寻彻底绝望时,她们灵魂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呼喊……庐隐笔下的女性没有一个能避免空虚、绝望、痛苦和悲哀!
  
  苦闷爱情咏叹调
  
  女性文学涉足最多和最深刻的就是爱情主题,庐隐自诩描写恋爱的专家,她从妇女的角度描写恋爱题材,展示新旧交替时代女性“自我”意识的自觉,通过她们在自由恋爱及婚后的不同烦恼;揭示“五四”时代女人作为独立的“人”的艰难性,借知识女性的人生苦闷探索身为女人的生命归宿。她笔下很少有完美的爱情,而是悲气萧然。她抨击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的束缚,蔑视世俗社会对纯洁爱情的指责,嫉愤薄情男子对女性的欺骗和玩弄,感慨有情人终不能成为眷属。当时知识青年女性在爱情上的种种烦恼和悲剧,几乎都被她写到了。在《一个著作家》中,她怀着强烈的激情描写了一对相爱却无法结合,最终双双殉情的青年男女,控诉了封建包办买卖婚姻的罪恶。体现了那个时代“黑屋子”中的人们在觉醒后呼唤光明,为自己找寻一方亮丽的天空而苦苦挣扎的情形。在《海滨故人》中,她围绕爱情和现实社会的矛盾,刻画了一群接受了新思想,勇敢地反抗父母之命,大胆争取婚姻自主的青年女性形象。《女人的心》,叙述了有夫有子的少妇素璞再恋的故事。她不满自私的丈夫而与纯士相恋,并毅然离开丈夫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合。可是不久,面对回国后的现实,她慑于道德规范和社会舆论的压力,陷入了痛苦的心灵纠纷中,对新的婚姻产生了动摇,而选择要终生与女儿和老母为伴。《象牙戒指》,讲述了女大学生沁珠同两位男性大学生伍念秋与曹子卿均无结果的爱情经历。沁珠由于在同有妇之夫伍君的初恋中受到了伤害,造成她后来害怕接受曹君的爱,结果导致了对她倾尽身心的曹君的早逝,而曹的死又让沁珠后悔不已,终致心力憔悴而亡。小说成功地揭示了在一个新旧交替时期,新女性在旧习俗的摧残下“矛盾而生,矛盾而死”的复杂心理以及“苦闷和愁惨”的命运,情调幽怨悲凄,写来字字皆泪。庐隐笔下女性人物的爱情是痛苦的。有爱痛苦,无爱也痛苦,结婚痛苦,独身也痛苦,可以说这种彷徨不知归路的心境是当时包括庐隐在内的所有女性心理的真实写照。她们怀着一颗孤独和彷徨的心,诉说着在社会人生冷酷黑暗压力下的哀伤和生命无所依傍的悲凉。她们痛苦、怀疑、抗争、无奈,庐隐的女性世界永远充溢着“自怜”“悲哀”的色彩!
  
  妇女解放的呐喊与反思
  
  综观庐隐的创作,我们可以看出,她始终以极大的热情关注妇女的解放运动,在她的创作中有强烈的女性觉醒意识。她在《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花瓶时代》、《今后妇女的出路》、《男人和女人》等多篇杂文中,大声疾呼: “提倡妇女运动的诸位姐妹! 你们不要只仰着头,往高处看,也俯俯身子,看看那些幽囚中的可怜妇女吧! 为她们求到翻身,求到自由,不是比给少数所谓上流阶级的妇女,求得参政权,更要紧而实在的吗。”她这种真挚而务实的关注妇女命运的态度,具有平民意识和人道主义精神。她在看到妇女解放运动大半失败的事实时,深刻地反思说:“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妇女本身没有觉悟,所以关系本身的问题,不能去解决。……妇女本身若不觉悟,只管盲从,不但不能达到解放的目的,而且对妇女解放的前途,产生无限的阻碍。故我以为妇女解放问题,一定要妇女本身解决。”她呼喊女性应有“独立的人格、社会地位和个性”,大力抨击“贤妻良母是妇女唯一的天职”的片面之辞。倡议女性:“……打破家庭的藩篱到社会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过人类应过的生活,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然而“五四”妇女解放运动毕竟是一场文化运动。它并未涉及关系到妇女解放的根本的社会经济问题,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地解放妇女,庐隐敏锐地看到这一点。她发现,觉醒了的女性义无反顾地从封建营垒中杀出后,却无路可走。“到哪里去呢? 前面是茫茫大海,后面是荡荡大河,四面都是生疏的,冷酷的,没有一支渡船。”她们既不想退回去,像旧式妇女那样心甘情愿地做家庭主妇,又无法找寻到新的出路,最终陷入迷失状态,而“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这种“无路可以走”的“苦痛”,造成了庐隐笔下女性人物只能是困惑、彷徨、在痛苦中挣扎、叹息。
  可以说在整个五四时期的文坛上,庐隐是最能表现女性意识的作家,她是女性的代言人。她“拿着一声叹息, 一颗眼泪”和全部的心血关照女性世界。她伤感、她痛苦,是因为她面对的是一群永远摆脱不了男权社会的压抑,举目茫然、无路可走、痛苦万分的女性,她悲哀、她忧郁,是因为她空有同情之心而束手无策,她无法心安理得地躲避,她要让自己的作品浸透伤感的苦泪,替受压迫的女性对社会、人生发出诅咒,她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女性悲歌的咏叹者。
  
  单位:河南济源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