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制造,然后打碎

作者:金立群




  《永远的谢秋娘》写得很有味道。刚开始读的时候,以为不过是篇王安忆《长恨歌》式的老上海怀旧小说,正切合当下上海精英们所追逐的最奢侈的怀旧时尚。小说中的谢秋娘,虽非出生豪门大户,但家世也算上流之列,打小有保姆侍侯,有母亲弹肖邦的《小夜曲》听。这种人家正是新中国最后的“贵族”,因为就在离此不远的南京路,同时却站着霓虹灯下的哨兵,过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革命生活。这样的贵族之家,其覆灭也是理所当然,死亡、流血本来就是革命的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贵族的品味也确有诱人之处,于是一旦革命的“野火”烧完了,谢秋娘便也“春风吹又生”似的开张了她的“秋娘小厨”。虽然名叫“小厨”,其实却是大亨们出没的地方。在表面的平常之下,是一种难以企及的考究——不仅是菜,也包括人。而所有这些,都是如今沪上新贵们喜欢的味道,就好像“新天地”,外表不过是既往石库门的寻常人家,待到走进去才知道那里竟然是顶尖的时尚消闲之地。总之,《永远的谢秋娘》正是这种文化潮流的产物,它充满了情调,充满了文化,老板娘本人虽然稍嫌冷冰,但并不缺乏女性的温情——有时候那一点点小火更能让人感到温暖,同时又倍加珍惜,害怕会倏尔即逝。
  然而,正当我一边读,一边意欲将其视为迎合海上新贵的帮闲兼意淫之作而鄙薄一番的时候,却发现小说的情节进展似乎有了新的味道。小说的转折正在此段:“再刚硬的人也有心虚的时候,心虚时不免和局外人说些傻话。‘秋娘,哪天我要是走了霉运,再来这里,你可要收留我啊。’”谢秋娘虽说素而不艳,其实确堪称在贵人中如鱼得水。这不,连那位张局长也会向她吐露些性情之语。然而,谢秋娘当面应承得极妥帖,待到张局长被抓判刑,且看:“谢秋娘对正在收拾茶具的小伙子说,‘把那个杯子拿出来。唉呀,就是张局长专门用的那个玻璃杯。’小伙子拿出那个玻璃杯递过去,谢秋娘已经走开了,头也不回地说:‘扔出去。’
  正是在这段情节之后,我忽然对谢秋娘有了新的理解。她的“小厨”,不再是大亨们的精神按摩院了。她仿佛一个高明的施虐者,尽力和这些人周旋,然后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给予他们一次冷酷的遗弃,尽管这虐待并非当面施行,却如同中国历史传统上常有的“背后的诅咒”而更令人感到寒心。
  自此之后的部分,小说基本上是写谢秋娘和一个海归律师追求者之间的故事。作者精心调治着这个故事,就好像她另一篇小说《清水白菜》中的女主角调治那碗汤一样。然而如果小说仅止于这种精心调治,仅止于渲染我在前面所概括出来的那种事实上的伪品味,则不论二人的结局是结合还是分手,它也不过是另外一碗汤而已。然而作者显出了她的出其不意——她精心调治这“又一碗汤”的结果却并非为品尝它,而是为打翻它——小说的结果是那位可怜而纯情的海归律师在他遭遇不测身亡之后,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他在“小厨”的专用水杯同样被扔,化成了碎片。
  于是,我明白了这篇小说的味道所在。它比那些类似情调的小说,包括作者自己的《清水白菜》多走了一步:它制造了一种情调,而且造得非常好,然后,转过身又把它打得粉碎。小说中的谢秋娘,实际上已经人格分裂,她在“前台”制造着一种温情,然后又在“后台”将其打得粉碎。然而这种“分裂”在小说中却是被表达得不显山不露水。不过正是在这种分裂所形成的张力中,我们有了无尽的困惑和回味,而这才正是进入小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