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浅谈麦克白夫人的形象

作者:田 泥




  作为莎翁的四大悲剧之一的《麦克白》,自问世以来吸引了众多论者的评说,焦点大多集中在悲剧的主人公麦克白的身上,对剧中的另一主要人物——麦克白夫人着意不多。而且在评析麦克白夫人时大部分论者都将其形象定性为一个残忍、恶毒的女人,表现了人性的罪恶的一面,是导致麦克白悲剧的直接因素和罪魁祸首。但是通过对文本的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麦克白夫人也许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至少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麦克白夫人身上同样有着女性的善良、脆弱,她的残忍、无情也是有本而来,并非其天性。
  在悲剧的开始,麦克白夫人的表现构成了她丈夫野心的背后驱动力。在行动之前麦克白既想弑君篡位,又担心随之而来的后果。他明白“在这种事情上,我们往往逃不过现世的裁判;我们树立下血的榜样,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鸩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第一幕第七场)但是“可是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此时,在麦克白心中交战的并不是善与恶,而是跃跃欲试的野心与可以预计的后果,行动与否取决于野心与决心的大小。在他准备畏缩不前的当口,麦克白夫人推了他一把,首先责问他:“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头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是男子汉就应当敢作敢为;要是你敢做一个比你更伟大的人物,那才更是一个男子汉。”激励麦克白的勇气。当麦克白又瞻前顾后地考虑到失败的后果时,麦克白夫人用一往无前的自信打消了其夫的所有顾虑。最后麦克白终于为自己的野心下定了决心,他也不得不赞叹道:“愿你所生育的全是男孩子,因为你的无畏的精神,只应该铸造一些刚强的男性。”确实,此时麦克白夫人所表现出来的巨大勇气,成事的决心,虑事的细心与麦克白的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相比,差距颇大。也因为此,众多论者认为麦克白夫人的狠毒比乃夫有过之而无不及。麦克白杀死邓肯之后,慌忙中仍将匕首拿在手里,在这种紧张时刻,麦夫人却极为镇定自若。她及时提醒麦克白应将匕首留在邓肯的房间里,并将血涂在侍卫的脸上以造成侍卫杀死邓肯的假象。在麦克白表示没有胆量再回现场时,是她果断地将刀子送回并布置虚假现场。在麦夫人的衬托下,麦克白行为显得多么的犹豫、慌乱。在他们宴请宾客时,麦克白因谋杀邓肯后的极度恐惧而神志不清,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若非妻子的镇定,他早已崩溃。从而我们可以看到,是麦克白夫人促使他鼓起勇气实现自己的谋朝篡位的野心,继而一不做二个休,血腥维护既得的统治权,而他能做到这些是因身后有着麦克白夫人作为他的精神支柱。
  从谋杀邓肯一事来看,麦克白的罪行受到麦夫人的鼓励才毅然施行,行动前的犹豫是被她消除的,事后的恐慌也由她来稳定,没有夫人,麦克白似乎不可能实施犯罪。她表现的是那样的残忍无情、嗜血好杀、权欲熏心,几乎是一个穷凶极恶,毫无人性的女人。但是,她真的是这样一个恶的代表吗?
  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犯罪心理向犯罪行为的转化是一种意识的选择行为:即是在犯罪者已有了强烈、具体、明确的动机的基础上,在有了一定的外界刺激的情况下,通过意志的行为进行转化的一种过程。行为的前提是犯罪者有了一种需要。实际上,麦克白本质上是个野心家,有极强的权力欲,在听见荒原上三女巫预言之后,内心的欲望就迅速滋长。妻子麦克白夫人看穿了丈夫矛盾的内心:“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它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夺;伟大的爵士,你想要的那东西正在喊:‘你要到手,就得这样干!’你也不是不肯这样干,而是怕干。”(第一幕第五场)说明此时在他的心中,既有人情的乳臭,更有权力的欲望,只不过此时这两种力量尚且能够平衡,而且假如他能够用“人情的乳臭”战胜野心和权欲,用“正直的手段”去追求个人的尊严与荣誉,他的高贵、勇敢的天性会使他成为造福于人类的英雄。但问题在于,在他灵魂深处进行搏斗的过程中,野心不可遏抑地想要而尚且没有越过道德的藩篱。因此,麦克白想要实现自己的欲望,需要有她一点点助推之力。“让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倾注在你的耳中”,“让我用舌尖的勇气,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顶王冠的一切障碍驱扫一空吧”。由此可见,麦克白之所以杀害邓肯,犯下罪行,首先是因为麦克白本身具有的极强的权力欲望,有强烈、具体、明确的动机,那就是,成为国王。具有了犯罪的明确动机。其次,麦克白夫人的鼓励是在了解了丈夫的内心的情况下作出的。她鼓励丈夫成就他的野心并不是因为她想成为皇后,而是她的丈夫想成为国王,从这方面来说,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丈夫。因此“有些评论家指出,不管她起的作用如何坏,还不能简单地把麦克白夫人说成是‘第四个’女巫。她有活生生的感情,她热爱她的丈夫,有着无论如何要使丈夫当国王的强烈愿望……”(莫洛佐夫:《莎士比亚传》,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63页)
  在历来被作为麦克白夫人残忍证据的第一幕第七场对白中,麦克白对将要发生的杀戮心生恐惧,他说:“第一,我是他的亲戚,又是他的臣子,按照名分绝对不能干这样的事;第二,我是他的主人,应当保障他身体的安全,怎么可以自己持刀行刺?而且,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要是把他杀死了,他的生前的美德,将要像天使一般发出喇叭一样清澈的声音,向世人昭告我的弑君重罪。”可见,麦克白恐惧的实际上是对自己和邓肯国王既有的和谐关系的破坏。这种关系在麦克白夫人眼中有如母亲与婴儿的关系,她因此怂恿麦克白说:“我曾经哺乳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它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它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它的脑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曾经发誓下这样毒手的话。”其实在这里她所说的意思无非是:打破爱的关系是试探将来的必然前提。麦克白要实现女巫的预言,就必然要以爱的关系的破碎为代价。“如果悲剧性现象出现,那么一种价值无论如何必然毁灭。”(舍勒:《论悲剧性现象》,见《舍勒选集》上,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55页)当麦克白夫人为了丈夫的野心毁灭了既有的和谐关系的时候也就导致了自己的毁灭。
  为了鼓起自己的勇气,她曾祈求魔鬼给自己帮助,“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怜悯钻进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摇动我的狠毒的决意!来,你们这些杀人的助手,你们无形的躯体散满在空间,到处找寻为非作恶的机会,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来,阴沉的黑夜,用最昏暗的地狱中的浓烟罩住你自己,让我的锐利的刀瞧不见它自己切开的伤口,让青天不能从黑暗的重衾里探出头来,高喊‘住手,住手!’”(第一幕第五场)这段独白可以看出麦克白夫人的天性是善良的,她不无怜悯之心,不无恻隐之心,但是为了帮助丈夫成功她不得不泯灭了自己的道德、善良,鼓起恶魔般的勇气,做起一些违反自己本性的事,成为麦克白冷酷而得力的助手。当事情完成,丈夫成功的最大障碍已经消除后,随着邓肯的死,麦克白夫人的精神也垮掉了。当她独自一人时,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感到精神世界塌陷后的绝望:“费尽了一切,结果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不感觉满足。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么还不如那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虑。”(第三幕第二场)根据弗洛伊德的学说,人有趋乐避苦,趋善避恶的本能,这种本能也就很自然地会转化为善恶必报、罪有应得的“罪与罚”的意识,并且与人的个人行为联系起来,因而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但是,这种本能意识,又与人的主观意志、个人意念相违抗,受其压抑与排挤,因而在人的清醒状态下,它们往往是潜藏不露的;只有当人的精神出现异常状况,人的主观意识受到削弱,“罪与罚”的无意识才会活跃起来,浮现于人的精神领域,从而构成人的精神危机。所以在《麦克白》第五幕一场中,人们看到麦克白夫人内心发生了极大的紊乱,在“梦游”中宣泄了自己的罪行。发出连使女都能感到“这一声叹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蕴蓄着无限的凄苦”的叹息:“这儿还是有一股血腥气;所有阿拉伯的香科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啊!啊!啊!”一个如此强悍的女人为什么仅仅因为一次谋杀案竟完全崩溃?可见强悍、残忍并不是麦克白夫人的本性,一个真正的女强人是决不会为一次谋杀所摧垮。麦克白夫人像大多数女人那样纤弱、温柔、仁慈。为了帮助丈夫打到他的欲望她尽量使自己变得残忍、凶恶,当然这样做,只能导致她自己的悲剧结局。即使就是她强作女强人的时候,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她原有的温柔、慈爱,随着邓肯的谋杀,麦克白夫人开始变化。她感到的就是一阵阵不可名状的恐俱,她需要亲人的安慰,但她首先想到的还是麦克白:“我们干这种事,不能总往这方面想下去;这样想会使我们发疯的。”(第二幕二场)这时她最怕孤独,却又怕丈夫孤独,又为他担心:“啊,我的主!你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让悲哀的幻想做你的伴侣,把你的思想念念不忘地集中在一个已死者的身上?无法挽回的事,只好听其自然;事情干了就算了。”(第三幕二场)
  海伦·加德纳说:“在爱的交流中把人与人联结在一起的感情纽带被扯断或被毒化将必然导致毁灭,这就是在莎士比亚悲剧中占有特殊的核心地位的东西。”(海伦·加德纳:《宗教与文学》,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78页)应该说麦克白夫人的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的恰恰就是加德纳所说的这一核心观念。在推动丈夫野心的过程中她无情地扯断了君臣之间的和谐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爱的联系,也导致了自己的毁灭。但我们不能据此就说麦克白夫人是一个残忍无情的女人,通过分析,我们发现在麦克白夫人的冷酷背后也时时流露着女性的温柔、善良、脆弱和对丈夫无比忠诚的爱。她的本性是善良的,为了丈夫的野心的达成,为了做丈夫的精神支柱不得不用残忍和冷酷来武装自己,说出一些违背本性的话,做出一些违反本性的事。所以,我们不能仅凭几句对白就将人物定型,而是应该将人物放在全剧的整体中加以关照,从中可以发现人物更多的鲜为人知的内蕴。这可能也正是莎士比亚戏剧日久弥新的魅力所在吧。
  
  单位:湖南吉首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