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沉重的一鞠躬

作者:蒋 焰




  今年6月我被抽调集中在华中师范大学阅高考语文试卷。20日下午阅卷结束后,从桂中路到华师南门赴宴,刚走到文学院门前的拐角外,迎面一个声音叫道:“蒋老师!蒋老师!”我抬头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大约30岁。面庞消瘦,架着一副眼镜,衣着简朴,不施粉黛,完全的素面朝天,是山村民办教师的模样。我大脑的引擎迅速搜索,同时对开会、出差、进修等认识的女性进行了相关链接,均无印象,只好尴尬地问道:“你是……?”“我是姚再儒,你不记得我了?”哦,姚再儒,我怎么会忘记,只是我确实不认得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见十几年前的一个学生。显然,她对这次相遇很激动,说话也语无伦次。我记忆的芯片在飞速扫描,思绪如波涛般翻滚,话语像潮水般在喉头蠕动,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老师,我知道这几天在改语文试卷,猜想你可能会来,便每天到这里等着,看能不能遇上你,没想到还真的遇见了。”她微笑着说道,“我请你吃晚饭吧!”僵局终于打破。我把随行的同事介绍给她,并说确实有约,正准备到南门去赴宴。她很失望,灿烂的眼神有些黯淡。“那我送送你吧,老师!”“不用,这么大的太阳,又这么热的天,你不要太客气。”“不行,我要陪老师走一会儿!”她执意要送,我实在无法拒绝。
  我们便顺着斜坡往下走。她说上大学后放年假曾去学校看望过我,但我已回老家。后来大学毕业就主动要求到了神农架一中任教,已成家立业,儿子7岁了。目前自己正在华师文学院读研究生。走到桂香园前,我说:“别送了,你吃饭去吧。”“没事,我再陪恩师走一会儿。”她坚定地说。“我哪是什么恩师!”我笑道。“怎么不是,要不是你收留我,我绝对没有今天。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的大脑迅速闪电一般连线到了14年前,那是我刚毕业任教的第二年,我在襄阳二中任高二年级文科班班主任。那时文理科分班并非按照学生的志愿,而是根据高一期末统考的成绩,一般来说是总成绩好的上理科,总成绩不好的分到文科。姚再儒属于偏科比较严重的学生,语文、外语特好而数理化较差,统考总成绩占中等而没有被分到文科。姚再儒想上文科而未能如愿,便给我上了一封万言书,言辞之恳切颇似李密的《陈情表》。我看着那娟秀的字体,灵动的才思,凭语文教师的直觉就一下子接纳了这个颇有才气的女孩,不顾校领导的反对收下了她。从此,我是班主任,她是班长兼语文科代表。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姚再儒凭她的才气、正直的性格和雷厉风行的作风赢得了全班同学的尊重和信赖,班上管理得井井有条。师生情谊使两年的时光在愉快的合作中悄悄渡过,1994年姚再儒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湖北师范学院(这在当时我们那所学校是非常了不得的)。从那以后,音讯全无,直到12年后的今天在桂子山邂逅。可是那个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女孩哪里去了?我尘封的记忆实在无法与眼前这位清瘦的女人相吻合。
  经过了篮球场,又经过了开水房,眼看要下台阶,再无树阴蔽日,我坚决地说:“不送了。我要迟到了。”姚再儒怔在了那里,泪水如泉涌般溢出,哽咽着说道:“老师,你保重。”并深深地给我鞠了一个90度的躬,在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90度的鞠躬久久地定格在那里,我如遭了点穴般怔在那里不能动弹。胸间似有块垒,喉头如有骨鲠,全身颤栗,不能言语,强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泛滥。
  我迈着沉重的步履继续前行,一路上我和同事都唏嘘不已。同事说:“为师如此,足矣。”我说:“有学生如此,足矣。”
  当夜,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30岁的研究生,90度的鞠躬如幻灯般交替占领着我的脑海。鞠躬是过去晚辈对长辈,学生对老师常行的礼节,但在现今早已成为历史。老实说我没有给我的老师鞠过躬,我也没有见过现在的学生给老师鞠躬,但我却在21世纪的今天,在华中师范大学这所高等学府里真真切切地享受到了一个30岁的女研究生的90度的深深鞠躬。中国传统文化在我的学生身上得到了复兴,中华民族的古代文明在我的学生身上得到了传承。按说我应该感到欣慰,感到愉悦。可是我却非常沉重,非常压抑,一点也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欢欣,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传统文化的遗失,还是现代文明太过于急功近利?
  姚再儒,你是要再度复兴儒家文明吗?你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自己的理想吗?可是,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尊敬师长、温良恭俭等儒家文化的精髓已黯然失色。你可知道,在强大的世俗面前,一个弱女子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我无法摆脱自己沉重的思绪,只为那深深地鞠躬。
  
  蒋焰,教师,现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