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宋代诗歌的陌生化美学特征

作者:杨坤道




  “仰望唐诗,犹如一座巨大的山峰,宋代诗人可以从中发现无穷的宝藏,作为学习典范。但这座山峰同时也给宋人造成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他们必须另辟蹊径,才能走出唐诗的阴影。”⑴宋人这种刻意摆脱唐诗的藩篱,极力跳出唐诗磁场的努力,使宋诗呈现出迥异于唐诗的美学境界,获得了陌生化的审美特征。宋诗的陌生化是以唐诗为参照对象的。宋代许多诗人的风格特征,相对于唐诗而言都是生新的。“比如梅尧臣的平淡,王安石的精致,苏轼的畅达,黄庭坚的瘦硬,陈师道的朴拙,杨万里的活泼,都可视为对唐诗风格的陌生化的结果。”⑵出于唐又异于唐的宋诗,因其诗人的陌生化的尝试,使宋诗“表现的对象陌生,形式变得困难,”⑶打破了审美主体的接受定势,审美主体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使主体获得陌生美感。
  宋诗的陌生化美学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题材的世俗化
  
  唐诗登峰造极之后,宋诗的创新具有很大的难度。以题材为例,唐诗表现社会生活几乎达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这样宋人就很难发现未经开发的新领域。他们所能做的是在唐人开采过的矿井中继续向深处挖掘。宋诗在题材方面较成功的开拓,便是向日常生活倾斜。琐事细物,都成了宋人笔下的诗料。比如苏轼善咏水车、秧马等农具,黄庭坚多咏茶之诗。有些生活内容唐人也已写过,但宋诗的选材角度趋向世俗化,比如宋人的送别诗多写诗人的交情和自身的感受,宋人的山水诗多咏游人熙攘的金山、西湖。所以宋诗所展示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更多的是普通人,而不再是盖世英雄或绝俗高士。这种特征使宋诗具有平易近人的优点,但缺唐诗那种源于浪漫精神的奇情壮采。
  宋诗题材的世俗化,往往书卷气与生活气息并存。比如茶本来是一种生活用品,但在黄庭坚的诗中,茶却成为文人雅致生活不可或缺的内容,例如《双井茶送子瞻》: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皑霏霏雪不如。为公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茶被置于高雅的文化环境中,并与文人的高雅活动及高洁志趣相联系,从而表现出深刻的文化内蕴。这正是宋诗别开生面的表现之一。
  
  二、形式的散文化
  
  “严羽指出宋人以文字为诗。文字这个词在宋代有广狭二义:广义指书面语言,狭义则指散文。这里显然是指曾经引起非议的以散文为诗;而以散文为诗,又往往和以议论为诗是紧密地联系着的。”⑷什克洛夫斯基⑸认为,日常生活中,人的动作一旦变成习惯,便会带有机械性、自动化了。艺术创造就是要打破“自动化”,通过反常化(即陌生化),“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延”,⑹从而达到新奇的审美效果。一般而言,文多作为思想的载体,而诗多作为感情的载体,因而文偏于表现逻辑思维而诗偏于表现形象思维,似乎是个约定俗成的传统。这一传统的打破,对于墨守成规的人来说,无疑地会被认为是一种生疏可疑的异端而加以反对。但如果我们不从先入为主的传统观念出发而从作品本身出发,就可发现,诗的散文化及往往包涵在这个外壳中的议论,并不排斥文学艺术的最本质的特征——形象性。富有思辨性的散文,当它被移植到诗歌中之后,我们可以看到两种往往被人们忽略的情况,一是散文化的议论本身有助于突出抒情诗的主人公——作者自己的形象。二是许多议论,特别是当他们被以比喻来表达时,也充满了生动活泼的形象,而并非枯燥的说教。思辨的形象性与其载体(结构、句法等)的散文化,构成了宋诗一个很大的美学特征。
  
  三、语言的典故化
  
  “唐诗由物象自然演出,宋诗则力涉理路、藉言诠道。唐诗是图像的,音乐的,宋诗则是语言的。”⑺严羽还论及宋人以才学为诗这个问题,这主要体现在诗中用典故方面。人类社会文化的积累和语言的反复使用,自然有不少可供后来者比拟、沿袭、继承的故事、成语产生与流传。诗人们在作品中用典故是要让读者更方便、更丰富、更深刻地体会所要表达的内容,而不是相反。有些作者不善于使用典故,导致其作品无法获得预期或应有的艺术效果;有些读者则因各种原因未能洞悉典故的含意,而无从体会使用者的本意。但那是使用者、接受者的问题,而非故事、成语本身有什么过错。用典故风气的形成与流行和学术文化的隆盛是有关联的。宋化诗人多数是博学之士,他们的高层次文化修养不可避免地会体现在诗的创作中,从而出现了作者以才学为诗、作品风格繁缛、用意深曲等种种现象。这是宋诗的又一美学特征,但这一特征的优势,则需要对作品进行具体分析,无法一概而论。
  王安石曾说:“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⑻正流露了宋人面对这种压力的焦虑心理。如何摆脱这个窘境呢?对策之一是回避唐诗,一意求新,但是实际操作非常困难,尤其是在诗歌语言方面。黄庭坚诗歌中影响很大的“点铁成金”之说。“点铁成金”之说往往被后人以为“剽窃”⑼但在北宋特定时代里,这不失为摆脱窘境的一种策略,所以当时发生了较大的影响。
  
  四、风格的思理化
  
  思辨理性精神充盈于宋代的各种文化现象之中,如诗、如文、如书法、如绘画,乃至于理学、史学、经学,无不含有这一精神特质,与唐代那种喷涌奔腾的生命创造精神全然不同,一如唐陶之绚烂郁丽和宋瓷之青沈淡远,唐人最喜欢的花卉是海棠牡丹芍药,宋人则喜欢寒梅秋菊,⑽正好显示了两种不同的形态之美。
  袁枚《续诗品·著我》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汲新,其庶几乎!”宋人之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也正在此。近代学者缪彦威先生说:“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或谓:“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⑾这种着眼于美学风格的论述,揭示了唐宋诗内在的本质差异。相对而言,宋诗中的情感内蕴经过理性的节制,比较温和、内敛,不如唐诗那样的热烈外扬;宋诗的艺术外貌平淡瘦劲,不如唐诗那样色泽丰美;宋诗的长处,不在情韵而在于思理。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其《中国诗史》中把宋诗的冷静之美,归因于诗人的修养和社会身份。他说:“身为政治担当者的诗人,过分吐露热情的言辞,便会使人对其作为政治家的冷静抱有怀疑。用冷静来抑制热情是必要的,因为这也关系到他们的身份。”⑿这种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学者对唐宋诗风格差异化所作的另类解读,从另一视角印证了唐宋诗在美学风格上,既各树一帜,又互相补充的特点。它们是古典诗歌美学的两大范式,对后代诗歌产生了深远影响。
  宋诗作为对唐诗陌生化的一种存在,体现了宋代文化的特质,它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山川物色,可以目击道存。它内定其志,风骨嶙峋,在生命人格上展现出一种淡泊澄澈的美;它步履沉稳、学养丰富、对宇宙社会秩序性的关怀,更非坐者歌而行者舞的唐诗可比。因此,宋诗呈现出的陌生化美学特征是宋代诗人求新求变的终极结果。
  
  参考文献:
  ⑴袁行霈主编 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中国文学史·第三卷》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1999
  ⑵同⑴
  ⑶张隆溪《二十世纪西方文论述评 》 北京:三联书店 1986
  ⑷程千帆 《宋诗精选·前言》 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2.12
  ⑸维·什克洛夫斯基
  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哲学家,“陌生化”理论的提出者
  ⑹同⑶
  ⑺龚鹏程 《知性的反省——宋诗的基本风貌》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北京:1992.3
  ⑻《陈辅之诗话》 北京:作家出版社 1985.5
  ⑼黄文吉《北宋十大词家研究》 第254页
  ⑽《杜工部文集》引刘颁《贡文诗话》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8.11
  ⑾分别见缪钺《诗词散论》 上海古籍出版社 第36页;钱钟书《读艺录》——《诗分唐宋》,中华书局1984排印本 第2页
  ⑿[日] 吉川幸次郎 著 章培恒等译《中国诗史》 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杨坤道,男,武汉语言文化职业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