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论汉赋及时代风尚

作者:冯殿元




  赋,最早是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出现的。春秋时卜商的《毛诗·大序》中说:“诗有六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周礼·春宫·大师》郑玄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唐代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卷一中说:“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之异辞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称六义。”以上诸家都认为赋是《诗经》的表现手法;而班固在《两都赋序》中说:“赋者,古诗之流也。”赋本是一种表现手法,按班固的说法,赋又是由古诗的表现手法逐渐演变而形成的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也说:“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他说赋最早由《诗经》分出,在《楚辞》的时代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仍肯定赋的渊源是古诗,并流经《楚辞》而演变成一种独立的文体。朱熹不是也认为风、雅、颂是诗的种类吗?既是诗的分类,就是说风、雅、颂已演变成文学样式了,只不过还认为赋仍是文学表现手法,人们把民间文学归为风类,朝庭文学归为雅类,而把宗庙文学归为颂类,就是这种看法的证据。风、雅、颂各自演变成文学样式,赋也相应跟着演变,但“赋由表现手法演变为独立文体出现,据班固说是在战国后期。”(李贵《汉赋浅谈》),这是用逻辑推理的方法来论证“赋由表现手法演变成独立文体”的。清代章学诚在《校仇通义·汉志诗赋》中把赋视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并探求它的源流时说:“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以上各家不仅阐明赋源于诗,而且也说明了赋产生的时代——战国。赋体既然已形成,那么辞赋的“夸饰”文风又是怎样形成的呢?我们知道传统的文学样式主要是诗,孔子曾说过:“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儒家诗教有一句很古老的话,叫“诗言志”(《尚书·尧典》)。诗,在儒家正统观念很强的封建社会里,是占有重要地位的。《诗经》中的好多诗篇都是艺术地反映了当时的真实生活,形成一种朴实、自然的文风,可是形成于战国末期的辞赋却“夸饰”开来。章学诚评价初期的辞赋说:“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务之义也。虽其文逐声韵,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能自成一子之学,与夫专门之书初无差别也。”(《校仇通义·汉志诗赋》)这段话就说明了“夸饰”与当时各种文学体裁现象的关系,也是“夸饰”文风产生的文学根基。赋,虽然源于诗,变于骚,但也受到了战国诸子书的影响,前面已说过:“赋由表现手法演变为独立文体出现,据班固说是在战国后期。”而战国时的时代风尚,在政治上还是一个分裂的局面,也没有传统思想和传统艺术形式的束缚。因此当时的作者,都著书互相辩驳,战国时代的文学就是在百家争鸣的局面下发展起来的。战国时代的文学有一个显著的特色,就是文章宏丽,有的作品里还用了设想奇特、辞采绚烂的浪漫主义手法。特别是战国中期和末期的文学,一般都讲求辞藻华丽,多用排比,末期更多铺张。纵横家影响较大。作者这样写,多半是为了表达他们充沛的感情,到了末期,逐渐就形成了一种时代风气。而荀子、宋玉这二位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开创功绩的名赋家,就是战国末期辞藻华丽,铺张鼎沸之风盛行时的文学家。
  另外,当时虽没有传统思想的束缚,可是儒、墨、道等思想派别已逐渐形成,我们推论宋玉不能不受其影响。杨雄说过:“宋玉以下辞人之赋也,则夸饰弥盛矣。”“夸饰”本来形容一种处世作风或态度的,可是扬雄说“夸饰”是从宋玉开始的,并且越来越盛;这个“夸饰”无疑是指文风而言的。这并不奇怪,文艺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反映,战国时代群雄并起,互相兼并,各国统治者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都大力扩充势力,侵占他国,就尽力延揽人才,于是养“士”之风大盛,纵横家群起。他们在各国奔走游说,朝秦暮楚,愚弄两方,自己从中得利,都具有饰言巧辩,柔顺以取媚于人的特点。他们在当时的政治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往往一席话可以左右一国的局势或者影响各国间的形势,所谓“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腾文公上》),就是说他们的活动,在当时的政治舞台上,是特别引人注目的。如《战国策·齐策》对纵横家们的描写:“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太山、绝清河、涉渤海也。”这番具有鼓动力量的话,用意就是要打动当时的君主,而作者的这一番描写,也够铺张夸饰的了。因为纵横家“盖出于行人之宫”(《汉书·艺文志序》),他们为了讨得诸侯君主的欢心,就不惜代价地过分修饰自己,过分柔顺,并且又曲意巧言地表达自己的见解,一但失意,就牢骚满腹。这样的现实不但会影响文学作品的内容,也会影响文学作品的形式。辞赋恰恰是受影响最深的作品。初期的辞赋还不太明显,但到了辞赋的黄金时代——汉赋,就明澈见底了。
  我们再看一下辞赋的内容和形式特点。
  刘勰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文心雕龙·诠赋》)李贵在《汉赋浅谈》中解释:“他是从赋的形式到内容全面加以论述的。这是说写赋要用铺叙的手法,在铺张夸叙时采用的文辞要华美有光彩,在内容方面对客观事物加以描摹,但一定要表达作者的心志。他既描出了赋的外表特点,也指出了赋的内容范围。铺采攡文是指赋的形式,体物写志是指赋的内容。”这一番很有见地的话,准确地说出了赋的内容和形式特点。我们先看看初期荀子的《赋篇·智》中的第一段:“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帝不齐均;桀纣之乱,汤武之贤。混混淑淑,皇皇穆穆。周流四海,曾不崇日,君子以修,跖以穿室。大参乎天,精微而无形;行义以正,事业可成;可以禁暴足穿,百姓待之而后宁泰。臣愚不识,愿闻其名。”这应该是一篇很幼稚的赋,如果说它是一篇说理诗还可以,但谈不上有“夸饰”之风。再看战国时宋玉《风赋》中的一段:“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焕粲烂,离散转移。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这可算竭尽作者全力铺张夸饰之笔了。风之大,实可让人恐畏,尤其两个“怒”字,使风更加形象可感,真是“宋玉以下辞人之赋也,则夸饰弥盛矣!”也像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的:“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夸饰”已形成了,可是,还应提个疑问:宋玉只是大力写风而写风吗?暂且来看一看宋玉的身世。西汉时刘向在《新序·杂事第一》中说:“宋玉事楚怀王——友人言之王,王以为小臣。”《新序·杂事第二》中说:“宋玉因其友以见于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随着时间的推移,连“小臣”的位置也丧失了。又说:“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见察;意气不得,形于颜色。”于是便潦倒终身。《风赋》中才有大怒的风“入于深宫”,并且把风区分为“雄风”和“雌风”,是不无原因的。因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战国时公孙尼子《乐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所以说宋玉的《风赋》是由感而发的杰作,是对当时社会生活中不平等现象的深刻反映和暴露,但它也是篇婉言规讽的赋作。作者的用意当然是要打动君主,文辞也就自然而然地铺张华丽起来,这与诗歌朴实、自然的文风,就有了明显的区别。宋玉之所以这样写,还有一个原因,东汉时王逸在《离骚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侫;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他指出了屈原赋发展了《诗经》的比兴手法,这是真知灼识的。那么受屈原影响的宋玉等人呢?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屈原发展了《诗经》的比兴手法,而宋玉等人又“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谁也不能否认,这是“夸饰”文风产生的原因之一,同时也看到了“夸饰”文风与《诗经》《楚辞》的内在联系。因此,我们说宋玉已开了赋家之先声。从《风赋》上看属实是“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文心雕龙·明诗》),“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文心雕龙·辨骚》),《文心雕龙·诠赋》上也说:“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我们再看看汉赋类型化的创作方法。汉赋的类型化是“作家在创作中给对象以双重的理想化,即对象选择的理想化和艺术表现的理想化。前者,是作家用自以为完美的类型来概括他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后者是作家力图给这个类型赋予尽可能完美的艺术表现形式”(万光治《论汉赋的类型化倾向》),类型化倾向是汉赋的一个重要创作特征,然而作家们又用“夸饰”将类型理想化。这样不仅丧失了对象的个性特征,也违背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相统一的原则。所以汉人的宫殿赋“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类相违”(西汉时挚虞《文章流别论》),“假象”,“逸辞”不外乎也是指“夸饰”大盛。宫殿赋这样,畋猎赋当然也是如此。就连汉代典型的大赋,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更是如此。从辞赋的发展上和与其它文体比较上看,赋着实是“楚艳汉侈”(《文心雕龙·宋经》),“竟为侈丽闳衍之词”。
  
  冯殿元,教师,现居内蒙古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