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白眼
作者:戴 来
很遗憾,时至今日,秦朗依然无法逾越这一让他烦恼的生理规律,依然为屎所困。有时候,秦朗坐在马桶上想到十五年前的那一幕,会恍惚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这只马桶。他谈恋爱,结婚,生子,调动工作,走过来的人生的每一步隐约都有一只马桶在后面如影随形着,许多痛苦和快乐的回忆出现在脑海时都伴随着那个“拉”的动作。
虽然婚后秦朗竭力隐藏,他老婆还是对他在卫生间一待就是大半天产生了疑问。在这个大嗓门的女人的一再追问下,秦朗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说的过程中他就后悔了,他眼看着老婆的嘴角越咧越开,直至忍不住笑出声来。是的,他必须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才能解决问题。所以,这件事他基本上是放在家里完成的。但还有前提,那就是家里不能有人走动或发出异常的声响,哪怕是在他的想象中有人在走动,他也会不灵光。另外,假如遇到急着要去办事,那还是不行。
早晨卫生间的优先使用权是属于女儿的,其次是老婆,等轮到他差不多就到了该上班的时间了。因而,秦朗一般会在老婆孩子还没起床前先把问题解决掉,否则一整天都是个问题。
此刻,已经在马桶上坐了十分钟的秦朗有了更为极端的感受,那就是,自己正在拉着十五年前就开始却至今也没拉完的屎。但是,他不得不结束这一节意犹未尽的早操了,他要去赶8点53分的火车。为了给今早这节操留有宽裕的时间,行李昨晚就准备好了。当然没什么要带的,秦朗此行的任务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对方把合同签了,所以只要带上足够的钱把对方砸晕,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简单多了。
火车站是一个让秦朗始终没有好感的地方。它永远都是拥挤的混乱不堪的,来这儿看看,你就知道生活是不安定的,那么多人为生活在奔波,或者奔来跑去地讨生活。秦朗讨厌一切和远行搭上界的东西。
出远门,对秦朗来说就意味着不能正常地吐故纳新了,意味着一整天脑子都在怎么把肠道内的那一堆代谢物拉出来这个问题上,意味着生活的上空盘桓着一朵屎样的挥之不去的乌云,意味着一切都乱套了。
另外,运动中的物体让他有种不安全感,甚至运动中的状态都让他本能地紧张。相比于火车,秦朗觉得飞机要更让他心惊肉跳。它的迅捷是明摆着的,可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也是显而易见的。让神经高强度地紧绷几个小时还是让身体承受长时间的颠簸,是秦朗经常要面对的选择。
秦朗赶到火车站的时候,K475已经开始检票了。这是一趟由上海始发开往石家庄的空调快车,全程17个小时。秦朗平均每个月都要跑一趟石家庄。当地一家制药厂是他手中最大的客户,也是他们厂的大客户,维护好和这个大客户的关系是他这五年来最主要的工作。同时,这也是秦朗比较愿意走的一条线路。和其他远在西北地区的客户比起来,跑一趟石家庄实在不算什么。
秦朗移开五号包厢的门时,一对和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女正坐在左侧的下铺说笑着,他的突然出现让那两颗凑在一起的脑袋条件反射般分了开来。他们分开得是那么的迅速,女的更是把屁股往边上挪了挪。秦朗只觉得眼前晃了一晃,再一看,男的正冲秦朗友善地点头,而女的脸朝着车窗,似乎被窗外的景致吸引住了。他们就像两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秦朗怀疑刚才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男人清了下嗓子,起身去小桌边掂了下热水瓶,又打开瓶塞看了看,嘴里自言自语道,水不热嘛,然后拿起水瓶走了出去。不知为什么,秦朗就是觉得他那句话早就在嘴边了,前面的一连串动作都是为这句话在做铺垫,而那句话是在为拿着水瓶走出去做铺垫。
把随身的背包放到自己的铺位上后,秦朗坐了下来。那个女人还在看着窗外,这让秦朗有机会打量她。皮肤白皙,穿着打扮优雅得体,眉宇间有一丝淡淡的忧伤,看起来像是有着体面的工作或者一个体面的丈夫的那一类女人,也是他秦朗生活之外的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一类女人。
秦朗把目光转向她撑着床沿的手,光洁细腻,肯定是下了不少工夫的。秦朗的老婆做梦都想拥有这样一双手,在手上,她从来不吝啬钱和工夫,但十分遗憾,小时候的农村生活给了她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即使这样,她还是吸引人的,不是因为脸蛋和身段,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撩拨男人的味道。更为要命的是,她总是张开双腿摆出一副只要你进攻就会有机会的架势,所以她身边从来不乏跃跃欲试者。这样的情况直到五年前才有了改变,他们的厂长不知怎么昏了头和她有了一腿,秦朗相信连裤子都没提上,这家伙就后悔了,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可是已经晚了。秦朗觉得他老婆就像是个有着丰富经验的猎人,知道该在哪儿下套,下什么样的套能捕到猎物,猎物一旦踩到她的套子里就甭想逃脱。十二年前的秦朗是当时的猎人能捕到的最肥美的猎物,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把他留了下来,而五年前的厂长毫无疑问是这个已经三十出头的女猎人的意外收获,她当然不肯轻易放手。
他老婆和他们厂长的关系早就是个公开的秘密了,而秦朗的无动于衷也早就是单位里的一个笑话。嘲笑别人当然很容易,这事真要摊到你头上就不一样了。不熟视无睹又能怎么样呢?说难听点,并不是别人霸占了你的老婆,而是自己的老婆死拽着别人不放手。秦朗曾经拐弯抹角地暗示过老婆结束这种关系,自己可以做到既往不咎,却招来了老婆的白眼和猛烈的抨击。她说,你猪脑子啊,像我们俩的情况要不是我在这儿顶着,早就有一个下岗了,搞不好两个都得下去。得承认,他老婆说得有一定道理,至少她的行为中有家庭的利益在里面。说服自己接受这一点有利于心平气和地生活下去,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女人突然把脸扭了过来,颇为不快地看着秦朗,用力看着。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秦朗走了出去。
依据窗外的景色,秦朗可以判断出车开了有五六分钟。他像熟悉自己家周围的环境一样熟悉沿途的风景。近五年来,在火车上度过的时间比他待在苏州的时间还多。这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在路上,颠簸,嘈杂。这是他不得不选择的生活方式,在路上,颠簸,嘈杂。
一边往车厢连接处走,秦朗一边掏出烟盒,抽出一支,迫不及待地点上。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遭到了过道上一个年轻女孩表示厌恶的白眼。这是他可以接受的白眼,是他备受白眼的这半辈子中无足轻重的一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留下记忆的一眼,他都懒得对此做出反应。
吐出第二口烟后,秦朗在连接处面对车门站定下来。火车已经驶离了城市,车窗外的稻田、鱼塘、农家小楼在秋日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安逸富足。秦朗多次设想过等老了以后也落户到农村,一间房,一分地,一个人,真正地安定下来,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孩子老婆爱干吗干吗。当然秦朗很清楚,这也就是想想而已。
“抽烟呐?”
秦朗转过身去,看见和自己同一包厢的男人正甩着手在对自己笑。秦朗点头应了一声。他有些难受,看那男人甩着手上的水就能猜出他刚从厕所方便出来,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一次他妈的大便。和一个刚排泄完的人面对面让秦朗的情绪莫名的低落。
“是出差吧?”
秦朗被迫再一次点了点头。那个男人应该能看出秦朗神情中的不悦,但他仍然接着说道,一看就知道是老出差的,不用问就知道,赶着点儿上车,行李又那么简单。说着他掏出烟来,打开烟盖,凑到嘴边,用牙齿叼出一根,然后开始上上下下摸口袋找打火机。秦朗冷眼看着。他知道那家伙最后肯定能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一个来,就算他掏不出来秦朗也不打算主动把自己的打火机借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