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李煜诗词风格比较研究

作者:张家君




  李煜,南唐最后一位皇帝,世称李后主。他天资聪颖,通晓音律,工书善画,擅长诗词,具有多方面的才能,尤以词名世。作为一个末代帝王,他的诗词与其他诗人词人大有异趣,而就其本人的诗词而言既有明显差异,也有不少相同之处。本文拟比较李煜诗词的异同,以深入分析,客观研究李煜诗词的成就和特色,并从中获得有关的启示和借鉴。
  
  一
  
  李煜的诗词在选材、写作方法、语言运用等方面有明显差异。
  李煜诗词风格的不同首先表现在选材上。他把悲逝悼亡及咏史怀古一类题材写进诗中,而把有关个人生活的内容写进词中。李煜早期生活的一大变故便是他二十八岁时妻儿俱亡,此次变故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占其诗总数一半之多的悼亡诗中。这九首诗中除一首单悼爱子,两首母子合悼外,其余六首都是痛悼亡妻的,可见对昭惠皇后的感情之深。史载后主的四岁幼子早夭,他无从诉说,独自承受,“孤怀痛自嗟”(《悼诗》),及至昭惠皇后撒手人寰后,他“凭阑惆怅”,“不觉潸然泪眼低”(《感怀》)。在《梅花》、《书琵琶背》等悼诗中,作者就眼前事、身边景从各个侧面反复渲染,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内心世界的痛苦,表达了自己的凄苦寂寞之情。李煜的这些诗真实地记载了自己妻亡子夭的悲苦,而他的词却很少直接反映这段生活经历。此外,后主咏史诗《题〈金楼子〉后并序》虽然所咏的不过是一个城破焚书的传统题材,但也是“隐恬本性,不加藻饰”,亦堪称“正体”(何焯《义门读书记》)。“不是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的评论,反映了李煜对这一史实的识见,颇有见地。他的词作中却找不到此类题材的作品。
  李煜的词往往从个人生活及情感的角度选材,亡国入宋前的词主要写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反映他的帝王享乐生活,如《浣溪纱·红日已高三丈透》、《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等词真实地记述了李煜在宫中纵情逸乐的豪奢生活。他早期的词作中也描述了和小周后甜蜜的爱情生活,《菩萨蛮·光明月黯笼轻雾》是这一题材的代表作,描写了一位纯情少女的炽热真率的恋情,艺术成就较高。二是借思妇抒己情。此类题材占后主前期词的大半,如《长相思》、《谢新恩》《清平乐》等,这些作品色彩鲜明多变,情调哀伤动人,同时融入了李煜自己的生活体验,即在享乐的同时也存在着些许忧思,在本质上更接近于普通人的生活。
  李煜诗词风格的差异还表现在写作方法上。首先他用诗来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和悲愁,所写的都是真人、真事、真感情。在他的诗中,那位肉袒出降、携眷属三百余口被押北上“雨打归舟泪万行”的亡国之君是他自己,那位痛悼妻儿、“前哀将后感,无泪可沾巾”的伤心男子是他自己,那位叹病愁肠向往空门的多愁善感的诗人是他自己,那位与从弟临江相送依依惜别的兄长也是他自己。可以说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他的生活经历和心理历程的真实再现,而他的词则常借思妇之口作闺怨之词,前文已有提及,此处不再赘述。
  李煜的诗词在语言运用上也多有差异。通俗自然,精确优美的诗歌语言是李煜词最为突出的艺术特征之一。他的词遣词用语具有平易自然的本色美,读他的词常常觉得如话家常。如“奴为出来难”、“高楼谁与上”这类口语色彩极浓的语言写入词中显得亲切自然。虽然他的词有许多省略句子成分或颠倒词序,但几乎所有的都语句通畅,给人以清水芙蓉行云流水之感,读者无需苦苦思求字面。而他的诗则与词不同:诗极少使用口语化的句子,多用紧缩的文言句式,因此很难达到如词明白如话的效果。
  大量使用虚字入词,也是李煜词不同于诗的显著特征之一。李煜词中虚词较前人(特别是花间词派)明显增多,如《子夜歌》一首就用“独”“重”“与”“长”“已”“还”“如”等词。同时副词的运用也很成功。“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二句中两个否定副词的前后嵌置,有力地强调了词人心灵创伤的惨重。而他的诗中虚字使用的频率就要低得多了。
  另外,后主诗词的差异还体现在诗中经常使用双声叠韵词,而词中少用。如其诗《送邓王二十弟从益牧宣城》中共使用“荡漾”“乱山”“阑干”“向西”“咫尺”等五个双声叠韵词,造成了诗歌语言的音律美,起到了“玲玲如振玉”(刘勰《文心雕龙》)的艺术效果。
  不同的题材、不同的表现手法和语言特点使李煜的诗词形成了不同的风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论道:“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可谓恰如其分。词自后主始冲破了“花间”派的藩篱,脱离了那种无病呻吟的柔弱之气,真正成为一种有力的抒情工具。有一点值得注意,李煜创作的后期作品几乎全部都是词,诗绝少再见。此时,词已经成为他的斗争武器。扩大词的社会功能至政治斗争武器的高度,李煜算得上第一人。他的诗则呈现出另外一种面目:情真意切,语言或清新委婉或感慨深沉,形成沉郁和浮华并存的风格。
  
  二
  
  李煜诗词虽然有明显差异,但是却有不可忽视的诸多相同之处。
  第一,李煜诗词的最大相同之处便是一个“真”字。他的作品都是从自己的亲身感受出发,大胆抒写,决无约束,从而使其中的情事景象都展现在读者面前,具有强烈的感染力。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为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短处,亦即为词人之所长处。”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诗人李煜。通观他的作品,亡国前写的是自己豪奢的帝王生活,抒的是伤时悲己的情怀;入宋以后,写的是自己对故国的怀念和亡国的哀痛,真可谓“无一字不真”,字字皆以血书之。
  第二,在选材上多有相通之处。李煜的诗词虽然差异较大,但是前期的作品这种差异几乎可以忽略,都是局限于个人情感的小天地,几乎纯粹写个人的凄苦哀怨之情。如《阮郎跪·东风吹水日衔山》与诗《九月十日偶书》等同为感时伤怀之作,生动刻画了诗(词)人孤独落魄的心绪。
  第三,李煜诗词风格的相似还表现在思想内容上,李煜诗词中有着深厚的佛教文化底蕴,这和他一生酷爱浮屠密不可分。史载后主“生平喜耽佛学”,每逢朝罢,就和小周后“衣袈裟,诵佛经,跪拜顿”(马令《南唐书后主书》)。在他的诗词中他特别喜欢使用“空”这个充满禅学色彩的字眼。幼子夭折,他写《悼诗》:“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自己病了,他叹病愁苦:“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病中感怀》);做了亡国俘虏,他悲叹:“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回首往事,真是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佛教思想对其作品的深远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第四,李煜诗词语言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其一,表现为以简单的句子概括丰富的内容。如《浪淘沙》一个“冤”字即将其囚虏身份表露无疑。《九月十日偶书》中“不学安仁却自惊”之“惊”字语短情长,表达了诗人自己的人生经历的惊叹。这种准确而凝练的艺术概括使人“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刘知几《史通·叙事》)。其二,表现为“以少点多”,即以某部分最突出的生活情景来反映出某中生活的全貌。代表作有词《望江梅》两首,诗《书灵筵手巾》,《书琵琶背》等,都是以生活的细节表现了作者的心态情绪,具有高度的凝练性。
  第五,在写作技巧上,李煜的诗词也有相似的地方。首先,其诗词都善于虚实相生,情景交融。他的诗《九月十日偶书》写感时之愁情,言借酒消愁,就情景而论,景因情设,情寓景中,做到了情景“妙合无垠”(王夫之《姜斋诗话》)。如《送邓王二十弟从益牧宣城》中他将“君驰绘辑”的整体形象与“情何极”的感情抒发结合起来写,做到虚实相生。而他的词作早期偏重移情入景,显得景浓情淡,晚期作品则偏重触景生情,显得景淡情浓。如后期代表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一词中春雨,寒夜,梦等全部织入了词人哀痛的心境中。外物刺痛了词人的创伤,词人也凭借外物嗟叹哀怨,情景融为一片,相映生辉。其次,李煜诗词的表现手法多有相似。在他的作品中贴切的比喻,鲜明的对比,奇异的夸张等使他的作品情味无穷,更加突出了其悲剧色彩。如他词中的“水长东”比“人生长恨”,以“流水落花春去也”象征政治上受到致命打击后荣华富贵的飞逝,以“故国梦重归”与“觉来双垂泪”的对比,说明故国难归的悲痛,其诗中以“珠碎”喻视为掌上明珠的幼子夭亡,以“花其凋”譬有花容月貌的爱妻病逝,堪称“以切至为贵”的“切象”(《文心·比兴》)之喻。而悼亡诗更是纯熟地利用身前身后之事的对比来突出物是人非的凄凉。
  
  三
  
  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李煜在文学史上有其独特的地位。他的诗和词都有所成就,而在选材,写作方法,语言特点等方面有所相同。究其理,笔者认为有以下三点原因:第一,要分析两种文体之间的不同。从功能看,词是依谱而唱的,受一定的词谱格律制约的文体,是和乐而歌的歌词;而诗则是依格律吟诵的,讲究对仗和压韵;从内容风格看,词媚而诗庄。诗讲究身份正经,而词多用来写风流韵事,离秋别苦,情致缠绵,委婉细致。由此可见,诗词本身体裁的区别是很大的,而写作方法也不尽相同。第二,词与诗的发展状况也不同。词起源于民间,兴于中晚唐,中唐文人写诗之余偶尔填词,形式风格也多类诗。到了五代,词日趋兴盛,南唐因李煜之父中主李璟的大力提倡,词风大盛。李煜受乃父影响,尤工词,且精通音律,为词的发展作出一定的贡献,以词表现人生,抒写真情实感,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而其诗则多仿晚唐,诗风偏于柔弱,未有多大发展。第三,特殊经历的造成。李煜的词艺术成就远高于诗,他的诗带有浓厚的富贵气和帝王气,甚至轻佻之气。词则显然不同,虽然前期词还具有消遣性质,题材狭小,但亡国后的作品突破了个人感情的范围,扩大到了家国之恨,这是因为国破家亡的残酷现实和生不如死的俘虏生活已使他的个人情感和国家命运联系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可以说,是他的特殊经历造就他诗词的巨大差异。
  从以上分析来看,文体的差异和他自身的经历导致了诗词风格的不同,但为何他的诗词又表现出了不少相同之处呢?首先,诗和词从广义上说都是偏重抒情的文体,只是表达情感的角度不同而已,因此,李煜诗词表现出一些相同之处也就不足为奇了;其次,从内容看,李煜毕竟是一位封建帝王,他所描写的生活、事物未免单调重复,因而前期的作品显得题材狭窄,风格艳丽柔靡,这是不争的事实。
  把李煜的诗词放在一起比较,并不代表他的诗词可以平起平坐。他的诗虽然也言真事抒真情,大体堪称佳作,但却缺乏深刻的思想社会内容,有时甚至会把读者带入消极的感伤情绪中去,他的词成就则远大于诗。诚然,作为诗人,他无法和众多杰出的唐代诗人相比,但是,在五代这个词的时代,他是一位具有自己风格的诗人,而在中国词史上,他集五代词之大成,开创了一个划时代的新时期。
  
  张家君,教师,现居江苏张家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