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裸云两朵

作者:何大草




  赵小青从党委书记手中,领到了一纸优秀毕业证书。但他没有返回临汾,而是作为助教,留在了作曲系。就连我这样屁大的男孩都晓得,是苏娘为他争得的。
  苏娘为庆祝《两朵云》首演成功,在家里开了个小型的酒会,请了书记、院长、作曲系的几个同仁、邻居,包括我全家。宾主正举杯要碰时,书记忽然对着墙壁“噢”了一声,大家一齐掉头看过去,墙上贴着一张桑桑的画:
  长空中,两朵裸云撞在一起,击出一道青色的闪电来。
  
  五
  赵小青住在单身宿舍,但感觉他就住在苏娘家。我任何时候去找桑桑,都能碰上他。他已经很随便了,趿了拖鞋,哼了兰花花,不仅是客厅,也到其他房间串,书房、客房、苏娘卧室、桑桑卧室、厨房、洗手间……这使我觉得,推开每一扇门,都能看见赵小青:他存在于每时每刻,每个地方。
  但阁楼除外。有一回,赵小青当桑桑和我的面,提出要上阁楼看看,苏娘说:“算了吧,危险。你给他们做个表率,啊?”不过,苏娘似乎已离不开赵小青了,就像两朵云,总飘浮在同一块天空中。我曾隔着门,听见赵小青在苏娘卧室里用英文叫她,她在咯咯咯娇笑。那个单词我一直都记住,过了多年,我才晓得,这是:“甜心”。
  1966年4月底,苏娘去香港和同父异母的弟弟相聚。临走前,托付赵小青照顾好桑桑。据我看到,赵小青很尽责,除了烧饭,还收拾房间,给桑桑洗衣服,检查作业,督促弹琴,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有一晚,桑桑刚在琴凳上坐下,楼下传来铁铲铲鹅卵石的声音,铲子每插进石头,都是一声尖厉的聒噪。桑桑瞄了一眼赵小青,他的嘴已在哆嗦。荷塘边要砌几个供休息用的桌凳,工人连夜加班,以赶在五一前完工。桑桑的手放在键上,没摁下去,她在等。赵小青也在等。等铲鹅卵石的声音停下来。果然停了一会儿,一个工人骂自己婆娘懒,一个工人骂自己婆娘骚,接着铁铲又插进鹅卵石,铲起来。声音尖厉地响了好一阵,好像永远都不会完。赵小青解了衬衣的扣子,一颗一颗,都解了,那声音还在响……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把阳台门一掌掀开,冲工人、铲子、鹅卵石,大骂了一声,用的可能是临汾的方言:
  “我尥你娘的匹!”
  苏娘终于回来了,拎着大包小包,一口托运的大皮箱子。她的脸晒得更黑更亮,见到桑桑、赵小青的时候,我也在场,她不能拥抱赵小青,就紧紧拥抱我,偏头看着他。她用劲真大,我差点被她挤压而死。她的身子也更烫了,像赤炭一样在灼灼地燃烧。她还带回一只亮晶晶的收音机,小心翼翼包在塑料泡沫中。她把天线拉开,摁了开关,调到一个波段,里边传来一个老男人低沉、忧伤的歌声,伴随着贝司的拨弦……苏娘说,这是爵士乐。赵小青说,美妙极了。他跟着哼,闭上眼。今天我都得承认,他哼得非常有味道,好像那老男人从匣子里走了出来。
  但桑桑更感兴趣的,是塑料泡沫。她掰了一小块下来,在掌心里擦了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跟苏娘一起跨进南音大门的,是《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六
  在第一批被揪出来的人中,有书记、院长、苏娘。在小礼堂批斗书记时,他破口大骂,整死不低头,有个资料室的造反派拿了报夹子,其实就是中心剖开的木棍,猛打在他膝盖上,他腿一软,噗地就跪倒了,革命群众掌声如潮,喝彩不已。院长是个小提琴家,满头花白头发,从前虽是领导,却不问俗事,总叼着烟斗,昂首看人,心中装的,只有娇妻、爱子和亚沙·海菲兹,后者是他唯一崇拜的神。这一回他吃了大苦头,管弦系一个年轻教师,也是他的学生,曾被他屡屡指责音准出错,现在,学生挥铁榔头把他左手五指都敲成了骨折,大笑:“我看你准去吧!”苏娘一如去年此时,依然红裙拖地,也不低头,也不反抗,不要人揪、不要人推,自己上了台,任南音的师生们批斗。她的脖子上吊了一块白牌,上写:“反动学术权威!”一个教民歌的女教师再给她挂了一串破鞋子。她都无所谓,镇定如山,好像这些都是不存在。她只是拿双眼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一个地看。我拉了桑桑也挤在人缝中看她,她看到了我,一扫就过了。也看到了桑桑,多停留了一会儿,也移走了。我再是小屁孩,也晓得她要找的人是谁,赵小青。
  赵小青这时候被隔离了,关在南音二食堂一间小棚屋里思过。棚屋里堆砌着松柴,挂满成片的腌肉、风干的鱼,赵小青拿着一根笔、一张纸,发了三天呆。那三天里,松柴和鱼肉一定给了他灵感。松木是好木,可还是被劈了;鱼、肉都是餐中的盛品,可当刀俎的偏偏是别人。三天后,他给造反派头头写了一封信。
  第二天又一次批斗苏娘时,赵小青登上了台。苏娘侧脸看了他一眼,眼里是说不出的疑惑,永远解不开的谜。赵小青也不让开,直视了苏娘片刻,一脚就把她踢翻到了台下。台下哗然骚动,秩序一时大乱,拳头林子一般举起来,无数的嘴巴在喊:“打!”“打!”“打!”……但根本无法分辨,人们是要打苏娘,还是要打赵小青。造反派头头是敲大鼓的,有的是气力,但他恼怒地大叫“肃静”,也没把局面控制住。最后,他去提来一把消防斧头,一斧头砍在主席桌上,会场才逐渐静下来。
  我吓傻了,在人缝中目瞪口呆好一会儿,忽然拉着桑桑就跑了。但桑桑看不出有什么惊慌样,她被我拉着跑的时候,还回了几次头,朝着台上在张望。她望不见母亲,因为母亲被踢倒了。她望的必是赵小青,她要好好把他望一望,要把他的每个细节都印在大脑里。
  我在编撰2005年版的《南方音乐学院院史》时,再次阅读了三十九年前那次批斗会纪要,赵小青发言的内容,主要有三点:
  一、他早就怀疑苏娘是美蒋特务派遣回国的一条美女蛇。但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必须亲口尝一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他下定决心去接近苏娘,时时刻刻监视她,寻找她搜集情报和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铁证。
  二、苏娘有一只最现代化的小型收音机,用来接受美国和台湾的指令。但他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她发送情报的所有渠道,所以一直不敢打草惊蛇,而这也是直到苏娘被革命群众批斗后,他仍然三缄其口的原因。但有一点能肯定,前段时间苏娘借口去香港探亲,其实是亲自传递最重要的情报,这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即将爆发的核心机密:她剃光自己的腋毛和下身体毛后,把情报写在上面,等毛长出来后再出门。如果不信,此刻就可以现场验证。
  三、苏娘从事特务活动的秘密场所,就是她家的阁楼,那儿对谁都不开放,但他坚决相信那儿就是罪恶的渊薮。
  我父母和作曲系的老师都坐在第一排,后来据他们回忆,当赵小青讲完第二条,躺在地上的苏娘抽搐了一下,她艰难地撑起来,裙上、脸上、手上,满是灰,她举一只手指着赵小青,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却泪如雨下。她的样子,和几分钟前已经决然不同,皱纹顷刻间烙满了眼角和两颊,皮肉松弛,看起来完全是个风尘中的老婆子。赵小青把脸扭开。造反派头头则冷笑一声,呵斥苏娘把手收回去,否则立刻叫人扒了她的裙子,把她的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苏娘闷声闷气,仰天大叫一声,一头撞在舞台的棱角上。
  苏娘撞破的头,鲜血喷涌。天麻麻黑的时候,她死在了医院里。
  赵小青夺了造反派头头的权。头头指责赵小青是大滑头:你凭什么怀疑苏娘是特务,要去形影不离地监视她?赵小青理直气壮反问他:我赵小青三代贫农,儿童团员出身,天生就是查人底细的,你什么出身?你是什么种?!头头发了怵,不敢回应。他父亲是川东小土地出租者,舅父在重庆开有三大间当铺,看过电影、小说的人都晓得,当铺的当,就是伸向穷人的血盆大口。头头跟狗屎一样垮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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