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触摸人性的深处

作者:夏元明




  这似乎是一个过时的故事:一对恋人在文革到来之际反目成仇,男方忘恩负义,诬陷女方为美蒋特务,并恶毒地编造骇人听闻的谎言,最终导致女方触桌而亡。这种在关键时刻卖友求荣、卖友自保的故事,在文革中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上世纪80年代“伤痕”和“反思”文学多有涉及。但这个故事仍有值得回味的地方,并不因为“陈旧”而减少其阅读效果。那么这个故事的新颖之处何在?
  首先大概在故事的结局,在两个主人公之外的一个小孩桑桑特殊的复仇方式和心理动机。桑桑是女主人公苏娘从美国唐人街拣来的一个弃婴,一个十分冷峻的孩子。桑桑与其养母具有完全相反的性格,苏娘热烈,桑桑冷漠。当苏娘与赵小青热恋时,桑桑其实也在暗恋着赵小青。每当赵小青来家,桑桑即不离左右,表面上是对赵小青的监视,实则出于妒嫉。桑桑总在背后研究赵小青,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画赵小青,赵小青的画像充塞着她的房间。特别是赵小青的耳朵,她画了又画,简直可以开一个耳朵展览!桑桑研究赵小青,暗恋赵小青,却又痛恨着赵小青。开始是出于妒嫉而怨恨,而当赵小青诬陷苏娘,逼死苏娘后,桑桑的怨恨就变为仇恨了。赵小青并非感觉不到桑桑的爱,在苏娘死后,赵小青找过桑桑,对桑桑说:“我等着你!”可桑桑不能接受他的暗示,回答道:“你等死吧!”最后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制造尖利的噪音,逼死了赵小青,令赵小青投湖自杀。正是桑桑的冷峻和特殊的复仇方式为小说带来了生机,因为桑桑的复仇不是出于简单的爱和恨,不是出于对良心和正义的一般维护,而是爱恨交加,缠结不清。这种缠结背后有着复杂的人性动机,使我们透过貌似复仇的故事,窥测到了人性的隐秘。桑桑最终没有嫁人,而是在国外从事教堂彩绘玻璃画的创作和修复。这样的职业使我们顿生遐想:桑桑是否要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表达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结?她与小说叙述人最后握手时所表现出来的激动,是对童年的回顾,抑或是对某种无法回避的历史的偷窥?我们自然不能武断地结论桑桑是在忏悔,在努力于内心深处弥合复仇所带来的伤痛。不,这不合桑桑的逻辑。但桑桑对人性的失望却分明可见。她并不希望赵小青成为人性堕落的见证!因为这如她说来是万分残酷的。如此说来,这个似乎老熟的故事,其最终指向和审美魅力并不在政治控诉,也不在一般人性批判,而是对人性的诗意叹息!对了,是叹息,叹息是情感的,是诗意的,超乎理性的。这是小说区别于以往审美经验的最为明显的证据。
  第二,是这篇小说的讲述方式。表面看,这篇小说的讲述方式也没有什么特别,但不经意间,却又被它独特的韵味所吸引。我有一个感受,作者的叙述是冷静而魅惑的。冷静是作者尽可能退场,并不随意对事件的进程和人物的命运施加影响,乱发议论。作者擅长在精微的细节描写中,尽量客观地再现生活场景,传达自己对人物和事件的心理感受。我非常佩服作者细部描写的能力,故事讲得要紧不慢,时而宕开笔墨作些诗意的留连,在看似闲逸的眷顾中,并不影响故事内部的紧张。比如赵小青应试,要唱歌了,作者并没有让他马上张口,而是写了这么几句:“赵小青就站起来,把手放在耳朵边,如在听着远方的风,也看看苏娘,如看远方的云。……”这样的文字显然为小说营造了氛围,增加了抒情的气氛。这种具有古典意味的浪漫手法,很容易将人带到一种悠远的意境中,而人物的颖慧也从中溢出。这也正是小说给人魅惑之感的原因之一。小说在一种现实与过去相比照的时空中进行,仿佛历久弥深的一道伤痛或叹息,轻轻而又悠长地回荡在耳畔。这正如小说的题目“裸云两朵”,轻柔而飘忽,却又不绝如缕,有李商隐等晚唐诗人的韵味。那轻脆的钢琴声,和那呜咽的陶埙,交织出生命和艺术的旋律,始终缭绕着读者的心绪,而读者的心绪也必然会在两朵裸云之间爆出幽蓝的电光!非常喜爱作者精致的捕捉,藕香居然是闷的,触键竟可以是小心而警觉!这令我想起沈从文的《边城》,翠翠当着心上人拉纤,其神情竟是“自负”!这都是用心体味的结果。艺术不能没有心灵的参与,僵化的心灵无法传达生命的旋律,这一点何大草似乎够得上标准。
  过去并没有读过何大草的任何作品,此次阅读是第一次,也是很愉快的一次。见到有评论说何大草喜欢绘画,称其小说有画意。对照《裸云两朵》,信然。比如写南音的礼堂,“大量的灰,少量的、线条均匀的白,肃穆得非常像教堂”,色彩感觉非常到位。形象的色彩,和抽象的肃穆之感,交融得恰如其分,未经训练的眼睛不可能感受到。这也是这篇小说耐人寻味之所在吧?
  只有一点不解,小说虽以苏娘和赵小青为主人公,而真正贯穿始终的却是桑桑,为什么不依桑桑命名?而取了“裸云两朵”这个音节和意象均有点俗的题目?或者另有深意存焉?还需作者赐教。
  
  夏元明,男,评论家,现居湖北黄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