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云雀

作者:金仁顺




  金仁顺,女,吉林省白山人,1970年出生,毕业于吉林艺术学院戏剧系,著有小说集《爱情冷气流》,散文集《仿佛一场白日梦》,现就职于长春某杂志社。
  
  靠窗边第三张桌子,每天傍晚六点钟到八点钟之间,是专为姜俊赫预留的。他偶尔带朋友——也许是员工——一起来,但大部分时间他自己来,手里带着本杂志,在上菜之前读几页。他和春风每天都对话,但不外乎是她请他点菜,然后他报出菜名,以及“谢谢”、“不客气”之类的客套话。
  有一天春风忘记把“已预定”的牌子放到那张桌子上了,等她发现自己的错误时,两个中年妇女已经占了那张桌子,她们从进门到坐下说个不停,对春风的抱歉和请求不予理睬。
  “我们就坐在这里,”她们说,“哪里也不去。”
  另一个服务员去给她们点菜,春风出门去等姜俊赫,“真对不起,”她给他鞠躬,眼泪跌出眼眶,“都是我不好。”
  “让你受委屈了吧?”他说,“这种小事情让你在风里站了这么久,应该是我跟你道歉才对啊。”
  进了餐馆之后,他跟老板娘说:“你们的服务真让人感动啊。”
  “顾客是上帝嘛,”老板娘笑着说,她亲自把姜俊赫引到另外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看春风拿着菜单过来,她跟姜俊赫说,“春风是大学生,只是课余时间打打工。”
  春风给姜俊赫上菜时,他问她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喜欢自己的学校和专业吗?
  他问话时,得把头半仰起来,而她每次回答他的问话,都得把腰弯下去。他意识到这样有点儿可笑,冲她笑笑,低头专心吃饭。
  几天以后,寒流带来一场大雪,春风等最后一班公交车时,一辆银灰色“奥迪”开到了她面前,姜俊赫打开前车门叫她:“我送你吧。”
  “不用了,”春风连连摆手,“谢谢您。”
  “这么大的雪,公交车不会像平时那样准时的,”姜俊赫说,“快上来吧。”
  车里像一个暖融融的房间,春风坐进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冻麻木了,冷气像电流闪进关节的骨缝里面,引起一阵阵酥麻,她连打了两个寒噤,扭头冲姜俊赫说:“麻烦您了。”
  “举手之劳,”姜俊赫问,“打工很辛苦吧?”
  “还好啊。”春风说。
  “我有个亲戚,在首尔就是开这种餐馆的,”姜俊赫说,“也有大学生在餐馆里打工,还有两个中国的留学生呢,他们都叫嚷辛苦。”
  春风说,她是去年暑假开始到这家餐馆打工的,那时候,正对着餐馆的喷泉广场傍晚六点钟伴随着灯光和音乐开始喷水,他们在餐馆外面摆放桌椅,布置露天咖啡座,那些树脂桌椅颜色鲜艳,每张桌上都有鲜花和小缸金鱼,作为城市一景,咖啡座好几次被记者拍下来发表在当地报纸上,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照片在报纸上出现,吓了一跳呢。
  “跟你聊天很有意思。”春风在学校门口下车时,姜俊赫说,“对了,请等一下——”
  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春风:“这是朋友送的小礼物,是女人用的东西,我——”他摊了摊手。
  “那怎么可以呢?”春风往回推。
  “就当是帮我忙,好不好?”姜俊赫塞回到春风的手里。
  春风回到宿舍,发现袋子上面印着Dior的字样儿,袋子里面是一瓶名为“粉红魅惑”的璀璨限量版香水,香水盒子上面是法文,上面贴着银色的中文说明,文字排列得像诗一样。
  春风把香水瓶子举在灯光下面打量它的粉红色,香水瓶子上面有银色的亮片一闪一闪,仿佛瓶子里面的小世界里正在下一场无尽无休的细雪,她喷了一下,难以计数的芬芳粒子在她的身体四周飞扬开来,它们借着她呼吸的气流涌进她的身体内部,一直钻进肺腑里面,把她完全浸润在香气中间。
  作为对那瓶香水的回报,第二天姜俊赫去餐馆吃晚餐时,春风送了他一个苹果,她在他面前把苹果像杯子那样打开,挖空内瓤的苹果里面,是用蜂蜜调拌好的梨丁、桔瓣、山楂丁、猕猴桃丁、苹果丁。
  姜俊赫看着那个苹果,好半天没说话。
  一周以后姜俊赫带春风出去吃烤牛排。为他们服务的服务员是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黑西装白衬衫,脸刮得干干净净,腰杆挺得笔直笔直,他两手抬着,像练习华尔兹舞似的伸向春风,在姜俊赫的低声提醒下,春风把脱下来的外衣交给他。
  他像斗牛士那样举着春风的棉袄,先退了两步才转身走开,春风扭头看着他,她的棉袄真是丑陋啊,洗过几次的红色像被阳光曝晒很久的红油漆,黑灰色相间的围巾是春风自己织的,搭在衣服上面,就像一个人因为惭愧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只剩下一缕头发挂在衣服上面。
  “我从未来过这么牛气的餐馆。”春风跟姜俊赫说。
  她还在想那个服务员,她知道服务员们在私下里是怎么议论顾客的。
  服务员很快就转回来了,低声请他们点菜,他把菜单放到他们面前的表情,就好像那是什么重要文件似的。
  春风点菜的时候偷偷抬眼,想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她的牛仔裤和假耐克运动鞋。
  “也许他注意到了我的香水,”春风暗自猜想,她希望他能注意到她的香水,那是她确定能在任何高档场合拿得出手的东西。
  姜俊赫点了几道菜,礼貌性地征求了一下春风的意见:“这样可以吗?”
  “当然了。”她笑笑。
  牛排很棒,临近烤熟时,香气简直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怪不得大家敬菩萨时,都烧香呢,”春风说,“原来嗅觉享受直抵肺腑,远远高于胃口的满足。”
  “你真可爱。”姜俊赫被她逗笑了,他犹豫了一下,问她:“你的男朋友很迷恋你吧。”
  “我没有男朋友。”
  “怎么会呢?”姜俊赫说,“你的身后即使跟着一百个男人也不奇怪啊。”
  “瞧您说的,”春风红了脸,“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
  “你是一块金子,”姜俊赫看着春风的眼睛,好像在强调某个真理,“我不相信你身边的男人没发现这个。”
  春风笑了,她倒是被人追求过,到肯德基吃汉堡喝可乐,聊了聊港片和日本漫画,回来的时候,他很理直气壮地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出汗,湿漉漉、黏糊糊的,她让他握了一小会儿就把手抽出来了。
  “那你有喜欢的男人吗?”姜俊赫又问。
  春风喜欢裴自诚,喜欢得整个胸腔里面万紫千红草长莺飞,蝴蝶乱舞,蜜蜂叫个不停,可那又怎么样呢?全校有一半女生都喜欢他,她从来不幻想裴自诚的目光会从几千个女生中间把她挑出来。
  “我们的体育课上,曾经请过一个印度瑜珈教练来教我们练瑜珈,”春风边说边比划,“他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睫毛翘翘的,身体像面筋一样柔软,把我们大家都迷住了。”
  “一个男人被形容成了洋娃娃,”姜俊赫笑了,“真不知道他听见你的话,应该高兴呢还是难过?”
  离开餐馆时,姜俊赫跟春风说:“下次你带我去你经常吃饭的地方好不好?”
  “穷学生去的地方你不会有兴趣的。”春风说。
  “别这么瞧不起人,”姜俊赫说。“我也年轻过。”
  春风带姜俊赫去她学校门口的一家烧烤店,“白宫”的名字把姜俊赫逗笑了,“来头儿不小啊!”
  桌子椅子都是木头的,早就用旧了,坐垫儿脏兮兮,皱皱巴巴的像抹布,顾客大部分是学生,还有几个民工模样儿的人,都在喝啤酒,还都不用杯子,对着瓶嘴儿直接喝。
  “这样啤酒瓶对着啤酒瓶碰杯时,要瓶颈对着瓶颈,叫‘刎颈之交’。”春风介绍说,又费了不少口舌,给姜俊赫讲什么是“刎颈之交”。
  “很好听的故事。”他感慨地说。“我们也喝一瓶吧?”
  春风叫服务员开了酒,用自己带的餐巾纸把瓶口擦干净,然后递给姜俊赫。
  开始的时候,姜俊赫不怎么吃东西,但慢慢适应了环境以后,他连着吃了好几串烤带皮小土豆,他问春风的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她还有兄弟姐妹吗?后来还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