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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鞭残阳里”的解读探源

作者:任钟坤




  人教社全日制普通高中语文教科书(必修)第四册《长亭送别》一课,对最后一支曲(《收尾》)中“一鞭残照里”一句的读解,《教师教学用书》的编写者几乎将其忽略,只在附录的祝肇年先生的一篇文章中有一段读解的话:“最后,张生远去,独留莺莺,人远山遥,含情凝望,‘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她极目寻找张生远去的影像,偶然见征马又在残阳里闪现了一下随即隐没在群山暮霭之中,留下的是一片阒寂。”
  这样的读解,同《教师用书》对前一支曲(《一煞》)的分析是保持一致的。《教师用书》中如是说:“‘青山隔送行,……淡烟暮霭相遮蔽’,是写莺莺怅然痴立,极目远送,流露出欲见不能的惆怅和不忍离去的眷恋。‘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是写耳闻,……‘无人语’不仅是写在寂寞的夕阳古道上听不到一点人说话的声音,而且是写莺莺感叹张生离去,欲语无人。夕阳古道,原来还有窃窃私语,现在却归于一片寂静。……偏偏这时候传来马的嘶鸣……马鸣之处,正是张生所在之地!听到马的叫声而见不到骑马远去的亲人,莺莺的心情可想而知。……生动展现了莺莺‘离愁渐远渐无穷’的心境。”
  以上读解,均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即此时张生已先于莺莺离去。可是,我们看课文,《收尾》曲词之后还有几句“科介”: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很显然,崔莺莺与红娘的离去是在张生之前的,应该是张生目送她们远去。这么一来,上述两种理解岂非犯了常识性的错误。这究竟是这么一回事,笔者为此查阅了不少资料,终于在朱东润先生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找到了答案。原来,由于版本的不同,“末云”以下几句科介的位置也不同,朱先生选用的是“《古本戏曲丛刊》影明弘治本”,这几句是提前到了《二煞》以下科介“(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之后,而且文后又特别作了注释,照录如下:
  “再谁似小姐二句:凌梦初曰:‘徐文长评本,张生此语之后,即上马而去。莺莺徘徊目送,不忍遽归,乃有“青山隔送行”等语,情景较合。’此处照改。”
  这就十分清楚的告诉我们,明代戏剧家徐谓对原剧本作了改动。凌梦初言,既交代了徐谓所改剧情的内容,同时也说明了理由——“情景较合”;而朱东润先生的“照改”,则证明他的选本是沿袭了徐谓的“改编版”。这一改,崔莺莺“无奈送君赶考去,十里长亭愁断肠”似乎就顺理成章了。《一煞》《收尾》两支曲写“莺莺徘徊目送,不忍遽归”,与《教师用书》及祝肇年先生的理解几近一致。可是,我们的课本却没有采用朱东润先生选录的版本,而是采用了王力先生选用的版本(只几处标点和个别字不同),王老是一位治学十分严谨的学者,他选用未经改动的原版本一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可惜,《教师用书》却扮演了一出现代“郢书燕说”,只是郢书燕说的结果是歪打正着,使人觉得有趣并可爱,而此处却是“歪打不着”,令爱钻点牛角尖的教师、学生一头雾水!
  那么,“一鞭残照里”,究竟如何讲?按原版本的剧情推理,我认为应该是莺莺自己坐的马车,在夕阳余晖里静候。“一鞭”虽也可以像祝肇年先生那样理解为“征马”(借代格),但也可以理解为写实的马鞭。驾车的鞭是长鞭,因高举待驾,自然在夕照里显得分明。想到一会儿就要与夫君生生分别,“车儿投东,马儿向西”,“哭啼啼独自归”,莺莺内心充满了无尽的悲凉,那残照里孤零零的“一鞭”,既是“生离”最直接、最强烈的信号,同时也很好的烘染出莺莺内心浓浓的孤独、寂寞、悲凉和无边的惆怅。假如此鞭即张生策马之鞭(借代也应是“部分代整体”),当是短鞭,若要在残照中见得短鞭,则须高举头顶了,岂非成了张生欲“飞也似地离莺莺而去”!直接把“鞭”说成“马”,自然是浑水摸鱼的好办法,但不管怎么说,以鞭代了马,终离不了“疾驰而去”这个潜在意义。细想想,张生是什么人,崔莺莺又是什么人,一个是白衣书生,一个是相国千金(虽是“前相国”,然亦幸亏是“前相国”,否则,张生怕是“觑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由于地位悬殊,张生虽获得了爱情,但总觉得底气不足,特别在老夫人面前显得格外的拘谨惶恐(本折不少地方写到,在此不一一赘述),对莺莺虽有刻骨铭心的爱,但潜意识中却免不了一层敬畏,故让莺莺先离开,而张生目送她离去应是更合乎情理的。想来这情景该是多么凄恻动人:一壁厢,莺莺一步三回头,与张生依依惜别,望着眼前的马车,不禁泪湿衣衫,愁塞胸怀,感叹这小小车子怎能载得下自己心中无边愁绪;一壁厢,张生木立路边,也早泪眼朦胧,举手长劳劳……
  历代许多文人墨客出于封建礼教夫权之偏见,非得让“红袖添香”“送夫赶考”“封妻荫子”成为经典模式,在他们眼里,如果让张生送莺莺先回,岂非违背了伦理纲常,哪怕只是一个具体的细节(不影响整体的“送别”)也不能放过;更有甚者,则用唐代元稹的《会真记》来否定崔张爱情,以为张生应该是“始乱终弃”“善于补过”的“大丈夫”,而崔莺莺则必须成为“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的“女祸”代表,岂不知王实甫的《西厢记》把主题定位于“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已经较元稹的“补过”说有了极为明显的思想进步!就封建卫道者论,说出这般昏话,于情理上还讲得通,而今天我们就没有必要咬定非得让莺莺目送张生先离开不可,还是尊重王实甫的原作为好,毕竟它已经突破了“红袖添香夜读书,一朝荣登天子堂”的老套。
  如果《收尾》作如是解,那么,《一煞》又如何讲得通呢?我们不妨把“青山隔送行……禾黍秋风听马嘶”几句看作崔莺莺的“别景想象”,想到离别的场景是多么的凄苦,也总想作“无谓”的努力,哪怕让离别的时刻来得稍迟一些也好。看整折戏,这种“别景想象”还有好几处。一处是“【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横山翠。……”这情景同真别的情景几乎一样。另一处是“【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这是写别后相思之苦,更是“超前”了一截。再一处是“【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这里想象回房独宿之寂寞。总不该把这一切都看成真实的离别或别后场景,而以“别景想象”贯穿,即可理清头绪;且脑海里不断出现这种“幻境”同莺莺这样敏感、多情而又聪明的女性的心理也是吻合的。
  
  任钟坤,男,教师,现居浙江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