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戴望舒古典意象的现代释怀
作者：赵 燕
戴望舒在他自己的《诗论零札》里说：“旧的古典的应用是无可反对的”，施蛰存也评论说：“望舒初期的诗，有很浓厚的中国古诗影响”。但是我们更应该注意到，戴望舒生活在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同当时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的思想中有五四运动以后知识分子觉醒了却无路可走的忧郁；有大革命失败后正直的人生理想幻灭的悲哀；他的情感中有个人爱情坎坷遭遇不幸的烦恼；也有世纪末哀痛苦闷的情调，使他在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感到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和苦闷。最终流于笔端的，便是古典的意象形式与现代的情态感怀二者合而为一，浑然一体，表现出他作为一个现代人的精神苦闷和矛盾心态，这是不能与出现在古典诗歌中的相同意象所反映的思想情感相提并论的。
戴诗所选择的意象大都源于我国的传统诗歌，包含着悠长深厚的文化底蕴，他的诗歌中屡屡出现“悲秋”、“夜”和“青色”等意象，如残叶、残花、秋夜、秋梦，甚至有秋蝇；不仅诗题中有不少“夜”，如《流浪人的夜歌》、《静夜》、《夜是》、《前夜》、《夜行者》、《夜蛾》、《秋夜思》，而且诗中写到夜色的和以夜为背景的更多，有《生涯》、《可知》、《二月》、《残花的泪》和《凝泪出门》、《曼陀铃》、《单恋者》、《不寐》等；“青色”的意象在戴望舒的笔下更是丰厚的、多彩的，在为数不多的戴诗中，竟有十三首诗运用了青色意象：如青色的海带草、青色的灵魂、青色的花、青色的橄榄、青色的爱情、青色的珍珠、青色的心等；还有晚云、溪水、铃声、远山、荒冢、幽夜，枯枝、小舟等一类象征空旷、残败、凄凉、哀怨、流逝的意象，这些意象内蕴含着传统诗歌的文化色彩，形成了其诗歌意象的东方艺术之美：细腻、含蓄、典雅；这些中国读者非常熟悉、倍感亲切的意象所包蕴的内涵往往会带给读者一种心领神会的感觉，形成或引发出体验的共鸣。但我们仔细研读戴望舒的诗歌就会发现，这些意象的内涵虽有浓郁的古典色彩，甚至有挪用借用现象，但已经呈现出明显的多义性和多层面性，但已经完全不能与古典诗歌中的意象等同了。他学习西方诗歌的特点，遵循意象象征化的原则，将生活中常见事物的本来意义模糊化，赋予这些事物以一种超越生活本意之上的喻指意义。（在中国新诗的浪漫或写实的抒情之外，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这些形式上看似古典意象的意象，已经具有了现代多义性，包蕴了更多的现代内涵。如短诗《我思想》写道：“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第一句“思想”就道出了一个哲学命题，是理想、是追求、是超越时空的主体意识……“蝴蝶”既是庄子笔下的一个虚无思想的象征，又是一个唤起生命美感的意象，同时也是指诗人那不被承认的追求和主张。他的主体意识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呢？很久以后终究会被认可，可以振动彩翼翱翔于天空，还是像庄周梦蝶一样，永远都只是一个梦？如此短小的诗句，包容了这般复杂的思想，“蝴蝶”这个常见的古典意象，已经与新的时代和新的思想融合了，蕴涵了如此多层丰富而又现代的含义。这可算作是戴望舒诗歌古典意象的现代释怀吧！又如《我的记忆》所选择的意象如“燃着的烟卷”、“绘着百合的笔杆”、“破旧的粉盒”、“颓垣的木莓”、“喝了一半儿的酒瓶”、“往日的诗稿”等等，是非常具体通俗、生活化的，却有着丰富的暗示性和多义性。首先是把“记忆”拟人化了，它似一个活生生而无限忠实于自己的好友，有着“友人”的特征；其次，作为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它是美好的爱情，是爱情的枯萎，是痛苦中的思索……读者尽管去想象好了，诗歌所提供的意象给了现代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诗歌意象的延伸也让读者现代的思想情感、生活经验与诗歌的意象产生了互补作用，意象的内涵不仅是现代的，而且被拓展放大了许多。
戴诗的古典主义意象的现代释怀还体现在意象的组合上，他诗歌的意象组合，往往能够打破时空界限的束缚，以十分灵活多变的方式演变着。其中一种是将众多意象组成一个个意象群，并注意保持意象群的稳定感和画面感。《印象》的诗句：“是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鱼船吧/如果是青色的珍珠/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它轻轻地敛去了/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这些不同类型的意象杂置排列，似乎随意性很大，但细细读来，却不难发现这些意象在内涵和情调上是非常一致的：都是弱小、美好、稍纵即逝的；都是渺远、抑郁、感伤的。组合在一起则形成一种相对的稳定感。铃声、鱼船、夕阳……等意象逐次组合，表达了“铃声震响起航，船只渡人航行”的意思，可以引申为生命旅途的起始和进程；“珍珠”要经过漫长岁月的凝结，表示人生理想要经过艰难的历练才能实现，而“夕阳”则暗示我们人生已到终点……诗歌只用了几个组合的意象，形成跳跃的暗喻，便将整个人生进行了概括提炼，似乎用文字勾画了一幅完整的人生图画。诗中意象的象征意义也许是古代诗歌常见的，但意象组合的方式却是新颖的、现代的。
不同方式与不同程度的意象反复，也是戴诗中意象组合的一种常用的方式，有的是诗文意象与标题意象的反复，如《凝泪出门》在第一段铺饰了环境“昏昏的灯？/ 溟溟的雨，/ 沉沉的未晓天”点染了“凄凉的情绪；/ 将我底愁怀占住”之后。诗的第二段推出“独自凝泪出门：/ 啊，我已够伤心”的句子，“凝泪出门”的意象在诗题和诗文的反复中得以鲜明，诗情也在意象贯穿中得以加强；有的是连续反复，如《我的恋人》“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以顶真的方式在首段进行意象的反复，不仅使诗情抒发的强度通过节奏感连续提高，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实现了诗情表达的旋律延展。也有的是间隔反复，如《秋蝇》在首段“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用树叶的不同颜色点出了秋景的杂乱纷繁，之后，又在第四节和第五节反复出现“红色、黄色、土灰色”三种渐趋消沉的颜色，勾勒出诗人多层次变化着的情绪，意象的反复实现了诗人想要表达的那种临近死亡而无力挣脱的的感觉，这种痛苦绝望的情绪通过意象的反复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蔓延。戴诗意象组合的方式极其丰富，变化形式多达十几种，很充分地实现了其诗情的灵动和表达的细腻。这样多种反复的意象组合方式在古典诗歌中是绝对没有的，古典诗歌中出句和对句意义基本相同，出现“合掌”现象被视为大忌，戴望舒这种意象组合方式的创新，为新诗写作和表达拓展了无限的空间。
戴诗运用我们熟悉的意象创造出特有的意境也能够反映出他的现代主义情结，我国诗歌自古以来就有温文、儒雅、婉约的倾向，所谓“温柔敦厚，诗教也”，表情达意都讲究含蓄、温婉，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而意境的厚薄、深浅往往成为评判诗歌优劣、高低的一个重要尺度。戴望舒本人也认为：“古诗和新诗也有着共同之处，那就是永远不会变价值的‘诗之精髓’”，这里的“诗之精髓”指的应该是意境和诗情，所以他的诗歌创作自觉地继承并发扬了古典诗歌在意境创造方面的某些传统；但是，我们可以从诗歌中更多地体味出现代人的情绪和情调。戴望舒主张诗歌创作“在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他的很多写爱情的诗歌，走的都是隐约的道路，或寻找感情的外在寄托，或机智地予以淡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露半隐，《林下的小语》、《雨巷》等诗都是爱之情深、缱绻缠绵而又纯洁伤感、柔婉内敛的，非常符合古代诗歌的审美情趣。可是诗歌中蕴涵的那种浓重的幻灭感和失落感，却正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在努力寻求生存道路和生活意义而不得时所具有的。《雨巷》中那位孤独寂寞的独行者的形象就出现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中，那位“丁香一样的姑娘”，虽然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但也有着“丁香一样的忧愁”，她和独行者一样充满了迷惘和惆怅，而且倏忽即逝，留下来的只有依然在黑暗的现实中彷徨的自己和无法实现的梦一般飘然而逝的希望。虽然它“丁香”的意象与李璟的《浣溪纱》中的“丁香空结雨中愁”，李商隐的《代赠》中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一样，都具有描写愁情的象征意义，但那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并不是古诗中单纯愁心的借喻，已经变成了含着美好理想的化身，这新的形象里包含了作者对美的追求和美好理想幻灭的痛苦，诗歌的意境表现的就是当时青年人理想幻灭后痛苦和追求的心境，这种情感基调恰恰是戴诗所特有的。又如《秋蝇》，用苍蝇的感受侧重表现秋天的冷寂和秋天对万物的摧残，苍蝇的生命也在逐渐衰亡，视觉变得衰弱，颜色显得混杂，听觉变得模糊，腿脚不听使唤，意念产生幻觉，一步步接近死亡。诗歌以纷繁的层次，不断变化的意象和众多的隐喻象征反映出人们在冷酷的现实社会的摧残下无力的挣扎和开始趋向死亡时的痛苦心态。诗歌选择的意象“木叶”是古代诗歌中常见的，从屈原《九歌》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后，有许许多多诗歌都在歌咏“木叶”，但“秋蝇”这个意象却是前所未有的，尤其是诗歌带给读者的那种临死前无力反抗、挣扎无果、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绝望痛苦的心理决不是苍蝇所有的，只有在纷繁喧嚣的现代社会里生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世纪末的情调，才会有这种对死亡的感受和思考。这些也许已经足可以证明戴望舒诗歌意象的独特运用创造的现代氛围和现代意境了吧！
如上所述，戴望舒的诗歌在意象的选择、意象的组合和意境的创造方面虽然弥漫着浓郁的古典气息，但他的诗歌又无处不显示出西方象征派、现代诗派的影响，现代气息和情绪、现代韵味和意境、多种现代表现技巧更是无处不在。他的诗，古典中呈现出现代，现代中蕴含着古典，交相辉映，别具一格。因此，对戴望舒诗歌的解读是一件复杂而又饶有兴趣的事情。
赵燕，山西师大临汾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