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草场
作者:郭文斌
桃花赶了羊出门时,母亲说等一下她也去。桃花惊讶地说,你这身体能够赶山?母亲说她试试。桃花看见母亲手里提了一个包,知道母亲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桃花说妈你提包干啥。母亲说她拿了些针线。
桃花就在前面押住羊,等母亲锁大门。
母亲赶上来,笑着说,看咱家的人丁多兴旺啊。
桃花高兴地说,“八公主”眼看又要下(崽)了。
母亲就在羊群里搜寻“八公主”。最后目光却落在“尕司令”身上。“尕司令”是公主群里唯一的男性公民,也是“八公主”的老公。现在,它不陪太太,却在“九公主”身边骚情。桃花瞥了一眼母亲,母亲的神情却在羊群之外。
过了会儿,母亲说,你这“尕司令”也该到阉的时候了吧?
桃花一惊,说,好端端的为啥要阉人家?
母亲侧脸看了桃花一眼,笑了笑,说,傻丫头。接着说,也没个人去赶了和群,你爷爷在时年年都要赶了去大山里和群。
为啥要到大山里去和群呢?
大山里有好羝羊。这年月近处连个好羝羊都没有。
桃花说,那我们去大山里啊?
你以为大山里就那么好去?看,那个羊吃人家麦子。
桃花正要扔鞭杆,那羊却乖乖地回到集体中。
母亲笑着说,好个懂事的。桃花说啥懂事不懂事的。
吃了人家的麦子还躲掉了一顿打,怎么不是个懂事的。
桃花被母亲的话击了一下。她觉得母亲的话很远也很深,她琢磨了半天也没有琢磨出个底来,又觉得它分明是有个底的。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就有两个羊抄小道走。桃花的鞭杆就过去了。那两个羊挨了一顿打,很不情愿地回到队伍中。母亲笑了笑,说,它们并没有错,你为啥要打它们。桃花说,天天从这儿走,它们又不是不知道。母亲说,这个小路你走过吗?桃花说没有。母亲说,那你怎么就认为从小路走不对呢。桃花说,这我倒没想过。母亲说,你怎么就不想想呢。桃花又被母亲的话击了一下。她好像能够嗅到母亲话中的后味,酒干一样。桃花说,那么走小道?
母亲说,不,既然走了大道,就走大道。现在小道上就是有再好的草,已经是回头草。
啥叫回头草?
回头草是一种惹人但不能吃的草。
桃花想,这是一种什么草呢?她放了这么多年的羊,还没有见过哪种草惹人却不能吃。
上到半山腰时,太阳出来了。回头看村子,村子一派氤氲。母亲说,平时让人泼烦的那个家,现在看来还真好呢。桃花说,那是你第一次出来。母亲说,算你说对了一半。桃花不解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不是第一次,是隔了些时间。你看,只隔了些时间就觉着它这么好看。桃花想了想,觉得还是母亲的话更准确。
这时,桃花看见母亲的气很虚,就问母亲是不是很累。母亲说,也不觉得。桃花说,要不就先歇歇。母亲说,赶着羊,怎么个歇法。桃花想了想,也是,两边都是庄稼,的确无法停下来。母亲说,人就是这样,一旦和啥牵连,就难以自主。就像现在,如果身边没有这群羊,你就可以闭上眼睛走这段路,就可以想在啥时歇就在啥时歇。桃花就抬头看母亲,好像要从母亲的脸上找出些什么来。
上笔架梁时,母亲突然转入沉默,好像在记忆中翻捡着什么,又像是无法腾出多余的体力来和她说话。桃花想找一些话和母亲说,可是母亲的神情却是拒绝的,不容打扰的。桃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时间凝固在路上,让她每前进一步都要设法推倒厚厚的时间之墙。桃花的呼吸都有些接不上了。桃花奇怪,自己一个人出山时,什么时候又有过这种感觉呢?怎么身边添了一个人,有时倒会让人觉得寂得慌呢?好在那个小羝羊不时给她找些事出来,可以让她借助制止事端暂时逃脱凝固了的时间地界,透上一口气。
总算翻过了笔架梁。
一过笔架梁,就到了主山的脖子处了,行进的羊群猛然顿了一下,同时得了秘密号令似的,一齐低下头吃起草来。母亲也像重新换了一个人,软软地靠在坎子上,好像是从什么地方刚刚回来。桃花感觉得出来,母亲要说话了。母亲果然问桃花,喜欢放羊吗?桃花说,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母亲又问,就说喜欢,你是喜欢放呢,还是喜欢羊?桃花想了想说,有时喜欢放,有时喜欢羊。母亲笑了笑,像是对桃花回答的认可,又像是对桃花没有说出来部分的遗憾。母亲又说,母亲像你这么个年龄时,要是有群羊放就好了。桃花立即问母亲,那么你那时干啥呢?母亲神情含糊了一下,说,要说也在放羊呢。桃花忿忿地说,啥话么,一阵放一阵不放的。母亲错了一下嘴角,桃花你说,咱们有啥道理要赶着这么一群羊呢?到底是谁让我们赶着这群羊呢?
桃花听不懂母亲的话,侧了头看母亲。母亲说,我咋觉得我们身后也有一个鞭子呢,桃花你说,这个执鞭子的人该是个谁呢?桃花发现,这时母亲表面上是给她说话,其实是在自言自语了。桃花你说,到底是放羊的人快乐呢,还是羊快乐呢?桃花说,这个问题么,得问羊。桃花就真的问起羊来,绵绵,绵绵,我母亲问是你们快乐呢,还是我们快乐?惹得母亲笑起来。
这时,“尕司令”虎地跳到“九公主”的身上,差点把“九公主”压趴下。桃花跑过去用鞭子抽,可是“尕司令”却是一副轻伤不下火线的样子,好像那些落在身上的鞭子和它没有多大关系似的。桃花再打时,就看到了一双眼睛,桃花不由打了一个冷颤。那双眼睛是“九公主”的,“九公主”回过头来,极其不满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把桃花给看愣了。桃花一时觉得无地自容。再看母亲时,母亲的目光又到了远处,如同一片秋天的树林。
几乎是在同时,山底下传来一阵歌儿:
阿哥的肉哎,咋熟的呀
还不是自己把自己烤熟的
心里的火哎,咋起的呀
还不是老天爷点下的
阿妹的身子哎,咋扁的呀
还不是自己把自己压扁的
阿妹的日子哎,咋短的呀
还不是萝卜吃短的
桃花看见母亲的眼里有泪花在打转。桃花想,不就一段骚花儿么,她天天听呢,也没听出个啥来,可是母亲怎么就这么伤心呢?
桃花就赶了羊离开山脖子,向山顶走去。被山啃成一个月牙的天渐渐丰满起来,让人心里觉得宽敞。母亲的头上虽然渗出许多汗来,气也有些喘,可是神色却比刚才好了许多。
当那个月牙变成满月时,她们到了山顶。母女二人坐下喝水。母亲说,到山顶的感觉真好啊。说得桃花心里颤了一下。桃花就觉得母亲简直在挑着拣着说早就放在她心里的话。她每天赶着羊上山,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每当这时,她的身体里就好像有花在开放。无边无际地开放中,像是有许多东西一下子涌进来,又像是有许多东西一下子涌出去,接着,她就觉得自己在溶化了,和天一起,和地一起,最后,自己就是天了。但平常,这些感觉都在心底的一个暗处,不想被母亲一下子挑明了。
母亲向山下看了一会儿,又说,平时我们觉得一个家就有多大多大,现在你看,还没有指头肚大。桃花想了想,觉得母亲今天了不得,这些事情平时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是没有像母亲这样说得丁是丁卯是卯。就说,母亲你今天怎么句句都是语录。母亲笑笑,母亲今天心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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