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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哂之”及“与点”别析

作者:余亮开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这篇文章选自《论语·先进篇》,几乎所有的中国古代散文选本和大学中文专业古代文学作品选,甚至中学语文教材都选了这篇文章,可见这篇文章确实很有价值、很受重视。《论语·侍坐章》乃孔子与弟子讨论个人抱负之纪录,但夫子听了从子路到曾皙(点)所表述的志向襟怀后,由对子路的“哂之”到对曾皙的不禁喟然一声长叹而后说:“吾与点也。”因之引发夫子真意到底为何的许多不同的见解。本文试图透过当时情境之分析及纪录真相还原,期望对夫子真正用心,进行探微,以供同行们参考。
  
  一、关于“哂之”
  
  《汉语大词典》解析: 哂字有二义, 一是微笑; 二是讥笑。我们所见到的一些选本一般都把“夫子哂之”一句中的“哂”字注为“微笑”, 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亦译为“微微一笑”, 可是对后文中“夫子何哂由也”和“是故哂之”两句中的哂字, 多数本子却又注释为“讥笑”。这就给我们正确地理解和分析文章的内容带来一些麻烦。“微笑”和“讥笑”两者有着不小的差别。我以为没有必要作两种解释, 这篇文章中的三处“哂”字都应注释为“讥笑”。
  说孔子讥笑自己的学生, 这丝毫不会使人们对孔子的形象以及孔子和子路的关系产生误解。孔夫子其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整天总是板着面孔道貌岸然的样子, 他有时也会故意和弟子们开开玩笑,露出幽默、可爱的一面。一次孔子到了他的学生子游主管的武城,听到了弦歌之声,夫子莞尔一笑,曰:“割鸡焉用牛刀?”(意思是:治理小小的武城还用得着行礼乐教化吗?)子游对曰:“昔者言偃(子游)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子曰:“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意思是:子游说得对, 我刚才只是同他开个玩笑罢了!)(《论语·阳货》)从这种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孔子性格中很本色的一面,特别是“莞尔”一词,让人想见孔子和子游开玩笑的形态。还有一次, 孔子去会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南子, 回来之后, 子路很不高兴, 弄得孔子不得不在学生面前起誓发愿(《论语·雍也》、《史记、孔子世家》)。实际上, 孔子讥笑学生毫不奇怪, 尤其是讥笑子路就更不值得大惊小怪。孔子一生学生众多, 但本文中提到的四位学生中, 孔了说到最多的就是子路。据《论语》、《孔子家语》和《史记》中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等记载, 孔子同子路的关系不但相当密切, 也是相当特殊的。二人虽为师生, 但年龄差距较其他弟子小得多, 子路小孔子九岁, 彼此说话都非常直率, 说明彼此了解很深。除了前面所引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外, 我们还可以举几个例子, 比如有一次孔子说自己如果离世隐居, 能跟随自己去的恐怕只有子路, 子路听了很高兴, 但孔子却接着又说:“由也好勇过我, 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还有一次, 师生谈为政, 子路问孔子如果治理卫国应首先做什么, 孔子回答说“必先正名”, 子路当即讥笑孔子迂阔, 孔子也当即批评子路:“野哉, 由也”(《论语·子路》)。有时孔子甚至当着一些学生的面说出很难听的话来, 比如有一次几个学生侍立孔子之侧,有的显得恭敬, 有的显得温和而快乐, 惟有子路显得很刚直, 孔子当时对学生们说;“若由也, 不得其死然。”(意思是:像子路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得好死。)(《论语·先进》)孔子曾多次批评子路过于直率、卤莽, 甚至有时当面就说“是故恶夫佞者”( 意思是:我讨厌像你这样强嘴利舌的人)(《论语·先进》)子路在师生座谈时抢先说话非只此一次, 依照因材施教的原则,孔子采取的办法是“由也兼人, 故退之”(《论语·先进》) , 就是在有些场合有意识地压一压子路的锐气, 所以, 这次在子路仍然“率尔对曰”的情况下, 孔子讥笑他一下是很正常的, 我们用不着曲为之解。再者说, 如果孔子不是很明显地讥笑子路, 而仅仅是微笑一下, 那么, 后文中曾皙向孔子提出“夫子何哂由也”的问题就令人不可理解了。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由上下文寻绎, 正是孔子讥笑了子路, 才使其他几个学生一个比一个更加谨小慎微了, 他们都是等着老师指名提问之后才回答问题的。
  
  二、关于“与点”
  
  关于夫子“与点”的观点, 目前看法比较多, 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意见有如下几种:
  其一.“突出了儒家以礼乐治国的理想”,“末尾曾皙的一段话, 非常形象地描绘出一幅阳光和煦, 春回大地, 一群性格活泼的青年载歌载舞的游春图”(《中国古代文学千题解》第29页, 作家出版社1985年版)。
  其二.孔子“同时肯定两种对立的态度, 正表现了孔子对自己的政治理想难以实现的内心悲哀”,“他对曾皙出世思想的赞许, 正是孔子这种悲哀心理的反映”(《中国古代文学名篇选读》上册第89页, 语文出版社1985年版)。
  其三.曾皙“并没有从正面谈论自己治国才干, 而是着意描绘一幅理想的社会图像:人们丰衣足食,和平恬静,风清俗美,知礼好乐,他自己就是生活其中的一员。当即博得孔子击节赞赏。曾皙理想的生活图景符合孔子的感情和愿望, 反映了孔子‘为国以礼’的政治主张”(《历代名篇选读》上册第93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上述诸家都结合文章以及孔子其人谈了一些道理, 但我感觉对孔子“与点”的分析和孔子当时所表达的真正的思想感情还不十分吻合,甚至有些牵强。我以为孔子“与点”是其乐天知命、通达自得的人格魅力的显现,是顺应时势恬退避世的明智之举。下面可从四个方面作一些具体分析。
  一.孔子思想从青壮年的入世到晚年的出世之变化。纵观孔子的一生,应该说青壮年的积极救世是其思想的主导方面。他为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周游列国,“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孔子在汉朝以后的封建社会里被统治阶级越抬越高, 但他生前并不得志。他的主张在各国都行不通,他被“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史记·孔子世家》《史记·孔子世家》),却“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鲁国不任用他, 他离开鲁国在外游荡了十几年, 走过好多诸侯国, 但在当时列国纷争,“滔滔者, 天下皆是也”的历史条件下,没有哪位国君会赏识他的学说,为此他常常感到压抑、愤愤不平,时而做出世离群之想。特别是他晚年回鲁国后恬退避世的思想很突出。比如他曾向人们表示“欲居九夷”(《论语·子罕》),有时他愤慨地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有时他不得不消极地故作超脱, 表示放弃追求去过一种清淡自适的生活:“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晚年的孔子对世道看得已经很清楚了,所以,游说列国返鲁之后,孔子消极避世的思想占主导地位。
  二.孔子与弟子言志的时间和诸子的年龄特征。夫子与弟子言志的时间和诸子的年岁,这个问题也是颇为重要的。因为这牵涉当时孔子之心境与思想的变化,据刘宝楠《论语正义》载,《侍坐章》中所记之事当在孔子晚年,因为四个弟子中公西华最年幼,比孔子小42岁,孔子去鲁适卫时56岁(据《史记·孔子世家》),时公西华年仅14岁,大概不可以随孔子出国;又公西华是鲁国人(据《辞海》),也不可能在孔子周游列国时投师孔子,所以公西华成为孔子弟子当在孔子返鲁后,即65岁以后。可见,孔子“与点”时不可能有积极从政的思想。
  三.孔子“哂”子路和“与”曾皙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侍坐章》记载,在子路言志之后,“夫子哂之”,在曾皙言志之后,夫子“与点”。一“哂”一“与”,态度截然不同。孔子为什么要“哂”子路?因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子路讲自己能治“千乘之国”,是不谦虚的。如果曾皙志在把国家治理成一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的“太平无事”的理想之国,不是更不谦虚吗?果真如此,孔子就不会“与点”,而只会“笑点”,甚至是“大笑”了。可见,孔子“与点”,并非因为曾皙有济世之大志。
  四.曾皙之志“异乎三子者之撰”。子路志在治“千乘之国”,冉有志在治“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之邦,公西华志在为小相,参与“宗庙之事,如会同”。二三子之志虽有骄谦之分,却无本质之别,都志在为政,那么曾皙之志何在?曾皙志在享乐暮春歌舞,迎风沐浴,歌咏而归,“异乎三子者之撰”的诗化般的生活,此种志向,显然是“不求为政”的。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孔子对现实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他知道自己积极用世的主张得不到时人的认同时,便乐天知命、通达自得,“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可以说,孔子抱着“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态度做事,但也顾及到了实际情况,当各国诸侯纷纷关上大门,自己的主张不被接受的时候,他顺应时势回到鲁国修书教学。孔子的这一思想,可以说也影响了以后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观点。所以“与点”的关键就在于曾皙所说正合于“无道则隐”、“舍之则藏”的主张。只有曾皙真正地理解了孔子当时的思想状况, 触摸到了孔子顺应时势的脉搏。孔子所赞赏的应当是曾皙识时务的人生态度, 而不在于曾皙所谈暮春郊游的具体内容。《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吾与点也”句下《集解》引周氏曰:“善点之独知时也”, 此言得之矣。综上可知, 《侍坐章》通过对弟子识时务的人生态度赞赏, 对救世不成之后产生的这种避世离群思想,所表现的正是孔子对当时诸侯纷争、天下无道的现实的愤慨之情,一种顺应时势恬退避世的明智之举。
  
  【参考文献】
  1.张文修:《孔子的生命主题及其对六经的阐释》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2.陈鼓应:《易传与道家思想·序》三联书店.1996.1.
  3.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4.庞朴:《孔孟之间-郭店楚简中的儒家心性说》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余亮开,湖南对外经济贸易职业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