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侍坐》:震撼人心的平静

作者:郑宝生




  《论语·先进》篇里有一段故事。子路、冉有、曾皙、公西华陪老师谈话。孔子说:“不要因为我比你们大一些,就认为我没用了。你们平时说‘这个世界上知音真难寻找啊’!假如现在有人想和你们做知音,你们会说些什么呢?”子路马上站起来说:“给我一个千乘之国,它夹在大国之间,又连续遭战争和饥馑的灾难,让我去治理,用不了三年,可以使这个国家的百姓勇敢,并且懂道理。”老师微笑了一下,说:“求,你会怎么样?”冉有回答说:“给我方圆六七十或者五六十里的国家,到了三年,可以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要让老百姓懂礼乐,还要另请高明。”孔子说:“赤,你看怎么样?”公西华回答说:“不能说我如何如何,但我愿意学习。宗庙的事,或者接见外国使节,我愿意穿着礼服,做个小小司仪。”孔子说:“点,你怎么样?”瑟声渐渐低沉,突然停止。冉有放下瑟,挺起身,回答说:“我和他们说的都不一样。”孔子说:“没关系,只是各自谈谈自己的想法罢了。”冉有这才回答说:“春天将尽的时候,人们都换上了春服,我会同五六个朋友,带着六七个孩子,在沂水里游游泳,在舞雩台上接受春风的吹拂,然后唱着歌回去。”孔子长叹一声,说:“我赞同冉有的观点!”谈完话,其他三人离开,曾皙故意落在后面,问老师:“今天他们三个人说的怎么样?”孔子说:“只是各自谈谈自己的想法罢了。”曾皙说:“那你为什么讥笑子路呢?”孔子说:“治理国家靠的是礼。他说话一点不谦虚,所以笑他。”曾皙说:“那么,冉求不是在谈论治理国家的事吗?”孔子说:“谁说过方圆六七十或者五六十里不是国家呢?”曾皙说:“公西华谈的可不是治理国家的事啊。”孔子说:“宗庙祭祀,接见外宾,不是国家的事是什么呢?如果说公西华干的这些事是小事,那么什么是大事呢?”
  初读《侍坐》的时候,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敢作敢为,以天下为己任,救国家于危难之中的子路,却受到了孔圣人的耻笑,那个吊儿郎当,一天弹弹琴,领孩子游泳唱歌的冉有,反而受到了圣人的赞赏。再读的时候,就被圣人和冉有的内心平静深深震撼了。一个深怀政治理想的人,不能不深怀社会理想,一个治理国家的人,不能不思考人生的意义和民众的追求,一个改造社会的人,不能不走向作为社会元素和最高形式的“人”的内心。治理国家靠什么?治理国家是手段还是目的?当老师平易近人地问话时,子路可爱的率性发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竟然忘了最起码的礼仪,挺起身来就说:一个濒临绝地的国家,让我去治理,不出三年,百姓变得勇敢,个个懂得规矩。现实生活中,我们会发现,那些轻然允诺的人,往往是信誉差的人。在集权统治的情况下,统治者的品质和才能,决定着被统治下百姓的福祉。子路这样的操行,怎么能使人放心呢?何况,他对“国家治理”的认识是那样的肤浅!治理的目的仅仅是“可使勇,且知方”。他不知道百姓内心的幸福和追求究竟是什么。“勇”、“方”和“礼”、“仪”、“廉耻”相比,其境界之高下,不能同日而语。
  冉有认识就深入一层。他认为,三年中可使一个小国的百姓吃饱肚子,礼乐的事,还得高人来做。他认为,给人民物质的供应,可以容易一些,精神的高贵,可不是简单的问题,而作为一个人,不能只停留在动物性的口腹之欢,应该有高贵的精神。精神的享受恰恰是关键,而关键的东西,我们还需要艰苦的修炼。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能说大话,要另请高明。冉有有自知之明,冉有懂实事求是。但是,冉有仍在就事论事,不知道将来社会的境界,应该是今天自己的境界。作为一个统治者,充盈自身,也是造福人民。
  公西华的修炼显然较高,他懂得学习的重要性,他不是就事论事,显然,他抛开了那些具体的俗杂,从上层建筑着手,就空灵得多。他说“愿为小相”。其实这个“小相”的作用并不小。“小相”显然看到了大的作用。这个“小相”是起关键作用的。就像车辖,自己虽然不大,但是车子运行不可或缺的。宗庙祭祀,接见外宾,既是国家之大事,也是人之区别于他物的标志,它显示的是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这个事非一般人可做,就是公西华自己,也要继续学习。
  曾皙用自己的行动和散文诗一样的语言阐释了理想之国。这个理想之国,既是未来社会的蓝图,又是人生品味的表达。“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多么优雅,多么流畅,多么周全。“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也”。“异乎二者之撰”,多么谦逊而又不失自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多么倜傥而富有诗意,多么灵动而令人神往。美妙的图画,幸福的生活场景。没有丰厚的物质基础,何以如此?没有饱满的生活热情,何以如此?没有和平和谐的社会环境,何以如此?而丰富的物质基础,饱满的生活热情,大受教化的民众,和平宁静和谐美满的社会环境,都是那个优雅谦逊、文质彬彬的君子带来的。为什么封建社会里老百姓盼望“明君”、“圣君”,希望“青天”、“清官”,因为这些人的降临,就是百姓的福分,就是社会的大幸,就是民族的希望。民族的“脊梁”牢固了,社会就升平安详。谁又能说冉有没有注重生产,没有注重教化,没有刻意治理?其实,让大家在宽松平等的环境里,更有利于民众的创造。思想自由,手脚无束缚,心中充盈着快乐,他们就会萌动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念头,就会想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君子与民同乐,社会就会多彩。
  人生追求的是什么?是幸福。不同的人对幸福的理解不同。低层次的幸福就是吃好穿好,少劳动而多休息,外加一些娱乐活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别人觉得颜回够痛苦的了,但“回也不改其乐”。宋濂小时候家里贫困,常借书来读,天气寒冷,砚水成冰,为求得好老师,常背着书箱,行走在寒风下的雪地里,冻得手脚麻木。但他不觉得苦,因为他“中有足乐”,所以,感受幸福也有个档次。冉有的这种感受力,可谓出神入化,自由不羁了。在幸福快乐的道路上,我们永远追求的是内心的充盈,外在物的丰富固然可以引起内心的快乐,但他毕竟是肤浅的短暂的,内心的充盈才是永恒的隽永的,回味无穷的。那些以驾驭别人为快乐,那些以获取功名利禄和得到政绩为幸福的人,只能是俗子,甚而不够凡夫的资格。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不是凡夫俗子呢?因此,子路的“率尔”固然可爱,但不可取,他治理国家的设想是低层次的,他只是为治理而去治理,显得那样的目光短浅,囿于一种功利的狭隘范围。冉有就高一个层次,他显然不能做到礼乐化民,但他看到了这方面的重要性。公西华就开始尝试这一方面的工作,并显示出他能够胜任的品质。曾皙达到最高层次,他从容不迫,平静沉郁娓娓道来的气度,让深玩其中滋味的人顿觉神清气爽,仿佛一下子羽化飞上朗朗青天,驾云而航,人间万象顿收眼底。
  四位学生的言说和行动,让我们看到了学识深浅带来的层次感,让我们由劳力的境界升腾到了劳心的境界,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四位徒弟的表演结束了,似乎这堂课该结束了。下课吧,同学们!但是,曾子就是曾子,他留在后面要求老师单独辅导。如果不是他留下,让我们差点忽视了那个最伟大的人物。事情往往是这样,真正伟大的,是往往被忽视的。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位语言不多,曾微微发“哂”,并不住地说“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最多说道“吾与点也”的孔夫子,竟然是力定千钧。对自己不赞成的观点,他没有声色俱厉地批评,对自己赞成的东西,他没有喜形于色地赞赏,他不断鼓励学生去想去说,自己也不断地跟随学生的叙述去思考、分析、评判。自己从来不以老师的身份自居。不居高临下,不盛气凌人,其气度又在曾皙之上。以这种修养和定力去治理国家,何如?夫子不言,让人感到了言外的博大与深刻。
  读《侍坐》,如登危楼,一路走来,身境渐高,有美景在眼,浑然不觉登临的辛苦,待到俯瞰大地,已是惠风栉发,意气扬扬了。圣人的智慧已化作了眼前的山川,树木葱茏,澄江似练,鸟鸣如琴,天高地远。
  
  郑宝生,教师,现居甘肃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