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李煜词艺四美

作者:张 宏




  词至晚唐、五代,文人染指者渐多。在这些词人中,最有成就的当推南唐后主李煜。他文学修养深厚,艺术才华横溢,善于把自己生活中的爱情欢乐、相思痛苦、亡国愁恨、囚徒悲愤的经历,通过艺术典型,填写出绝妙好词。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在中国词史上,他仅凭流传至今不足四十首绝唱就登顶词坛之巅,占据重要的位置,并赢得千百年来传诵不衰的艺术成就。
  真情美 晚唐、五代的文人词大都为应歌而作,供娱宾遣兴之用,极大地限制了词的健康发展,使词在成长为独立的抒情文体的道路上,举步维艰。李煜却为后人留下了用他的真情、用他的血和泪写成的词作。李煜是南唐的亡国之君,经历了由皇帝而沦为阶下囚的剧变。他采用词的形式来倾吐“日夕以眼泪洗面”的屈辱生活所带来的深哀巨痛。这些作品不但与应歌的创作目的了不相涉,而且也完全洗去了词中朝歌暮舞的游宴气息。使词不再是娱宾遣兴的手段,而是抒发性灵的工具。如《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直抒胸臆是至情至性感情的真切流露。没有一点秾丽香艳的修饰,没有一点镶金嵌玉的词藻,完全是直率地倾吐情怀。著名词评家吴梅先生《词学通论》中评价的:“二主词,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词人亡国之后的愁苦、悔恨、绝望,是他自己亲身体验的真情流露,平实写来就能催人泪下。“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等独抒性灵的词句,都是从肺腑中一泻而出、由血泪凝铸而成的,完全脱去了秾丽色彩与脂粉气味,显得格外真切、格外真挚、格外哀伤、格外沉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这种真挚的感情形态,使李煜词具有一种特殊的真情美。就如叶嘉莹说的,李煜的词是李煜“纯真深挚感情的一种全心倾注”,有很高的纯度,有很大的深度,也就有很强的力度。
  本色美 李煜以他的真情写作,展现“本色”的美。就是抒情真实自然而不虚矫,写心坦诚而不深隐,用语浅白而不晦涩。不追求色彩画面之美,也无意于章法结构之妙;不借助于用典使事,也不乞灵于僻字奇句。不雕饰,不模仿,不无病呻吟,不扭捏作态。感觉不到“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造作与滥情,一切都是性情率真、自然流淌。李煜词的“本色美”,首先长于白描手法的运用,他的许多词作,笔法自然脱俗,文字简练单纯,毫无雕饰之感。白描运用可谓到了炉火纯青、不露痕迹的地步。如《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全词纯用白描手法,语出自然,纯真直率,浑然天成。写眼前景、身边事、心中情,毫不费力地把别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东西清楚地表现出来,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黄生《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称:“此词最凄婉,所为亡国之音哀以思也。”其次,表现在用语明白如话,不避口语、不假雕琢,不假用典,平易晓畅而又生动洗练。在词中很少作帝王家语,倒是以近乎普通人的身份用口语诉说自己的不幸和哀苦。这些词就具有了可与人们感情上相互沟通、唤起共鸣的因素。“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云一,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在生”。不加掩饰地抒发了强烈的故国之思,质朴自然的语言,咏叹着自身的遭遇,诉说着人生的愁恨。情是真率而发,词如脱口而出,表面上朴素无华,实际上通体光彩,这就是陈廷焯所赞许的“词场本色”。(《白雨斋词话》)李煜词中甚至也用到俗词俚字。如“晓装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中“些儿个”、“酒恶时拈花蕊嗅”中“酒恶”、“忙杀看花人”中“杀”等都是当时的地方方言。用之增加了拟声的效果,使人感到格外亲切有味。因此,李煜词是一种自然的天籁,是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所说“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的本色美。
  意象美 词的创作离不开意象的营造。词中的意象,如同自然界中的萋萋芳草、盛开的鲜花,经过艺术家的采撷编织,才能成就一个别致的花环。李煜词中的意象营造是非常成功的,倍受人们的推崇。从日常生活司空见惯的景物入手,“春风”、“秋月”、“流水”、“落花”、“凤阁龙楼”、“玉树琼花”、“雕栏玉砌”等,并注以强烈的生命意识,是视觉更清新,内涵更丰富,表现力更强,赋予新的意象美。如他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用花、月、雾等意象,塑造了一种极富韵致、幽约迷人的意境,与词中女主人公那潜声静气、紧张兴奋的动作和神情极好地融合在一处,给人一种美的艺术愉悦。可以说,李煜词的艺术魅力,与其意象经营的成就是密不可分的。李煜被俘以后,在对故国的深切怀念中,常常以“梦”为意象。如“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多少恨,昨夜梦魂中”。通过“梦”这种意象词人是对失去的故国昼思夜想以求短暂的精神寄托,对生活真实记录的告白,对抚今追昔的亡国之思的坦诚流露,也是想暂时忘却现实世界的苦难,去弥补现实世界的缺憾。梦境毕竟是虚幻的,现实也终究无法忘却,梦里片刻的欢乐,只会增添醒后的哀伤痛苦。但它却蕴含着感人心魄的凄怆美、梦境美、意象美,增强了词的艺术内涵和魅力。
  意境美 李煜之前,文人词所表现的内容大都是男女相思、离愁别绪,不但表现的题材过于拘狭,而且不少作品尚未能形成浑然的意境,还停留在“句秀”“骨秀”的“花间”面貌。李煜词从题材到意境摆脱了花间派镂金刻翠的窠臼,超越了一己情事的哀怨缠绵,到达“神秀”,是词向前推进了一步。李煜曾为国主富贵荣华到极点,又身经亡国悲哀伤痛也到极点,这特殊的经历决非他人所能体会、所能感受。李煜词的美,不是在一个个的意象引起的广阔联想中朦朦胧胧显现出来的,也不依赖于细部的刻绘,而是多从大处落墨,在江山留恋中蕴含着往事的追悔,在历史的回顾中包孕着人生的思索,从而具有较为广阔的内容和较为深沉的意境。如《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全词以春雨开篇,以春雨中落花结束,首尾照应,结构完整,意境浑成。把北国暮春夜雨的凄凉气氛渲染得更深更浓,构成了画笔所不能到的意境,流淌出了他国破家亡之后的深哀巨痛。当代词学大师唐珪璋先生曾在《李后主评传》中说此词:“一片血肉模糊之词,惨淡已极。深更半夜的啼鹃,巫峡两岸的猿啸,怕没有这样哀罢。”“后来词人,或刻意音律,或卖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这样纯任性灵的作品,真是万中无一。”李煜词的意境美,具有自然明净、含蓄深沉的特征。善于从生活实感出发,抒写自己人生经历的真切感受。他的词无论伤春伤别,还是心怀故国,都写得哀感动人。同时,李煜又善于把自己的生活感受,同高度的艺术概括力结合起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等词句,其感情是浓郁的,形象是明晰的,意境是了了分明的。
  从李煜的词中,我们不难看出词人有着一颗真淳、锐敏之心,当这种真淳、锐敏的心灵经历人生的苦难时,纯真的他感受到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直抒作为常人的心灵体验之真,把词由娱宾遣兴的应歌工具重新纳入抒发性灵应情而作的轨道,为文人词的创作拓展了新的领域,并提高了词的社会地位。
  
  张宏,河南漯河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