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扫盲班

作者:薛 荣




  薛荣,男,生于1969年。高中时开始写诗,后写小说。有中短篇小说约五十万字发表于国内外文学期刊。曾获《上海文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浙江省嘉兴市艺术创作研究所。
  
  我爸爸让我跟踪我妈妈,这叫我很头痛。
  他说我也不叫你一天到晚跟着,譬如她去队里干活,去自留地上浇水你就不要跟去了,我讲的是晚上,晚上你妈妈去做什么你知道吗?我愣了愣,躺着,身子下边是搁到晒场上的竹榻,我摇了摇头。爸爸在竹榻的另一头抽烟,亮亮的烟头像红宝石。
  离我很远的天上有暗淡的小星星,就跟玉皇大帝吃饭时掉下的饭粒儿,东一粒西一颗的到处都是,低一点的是飘来飘去的萤火虫,再低一点就是爸爸烟头的火光了,一闪一闪地吹过来一缕缕的烟雾,像蜘蛛丝缠挂到我的鼻子尖上。我听到爸爸喘气的声音,跟有人捏着他的喉咙似的,着急着呢。我翻了个身,叫了一声爸爸,他的手握了握我的光脚丫,示意我他在那儿。
  可我的妈妈哪儿去了呢?下午她出工去了,说是给生产队的秧田拔草,我听到她跟还懒在床上午睡的爸爸是这样关照的,爸爸嘟囔着叫她别去,少一个工分就少一个吧,可妈妈说不行,说别人要笑话她的。我不明白爸爸难得调休回老家来看我们,妈妈不去干活,村里人有什么可笑话的,就像我么,爸爸回来我就不去学校了,病假条还是爸爸给我写的,在写感冒还是拉肚子时爸爸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还是感冒吧,拉肚子这样的理由听上去臭烘烘的,我这样回答爸爸就笑了。爸爸笑的时候嘴角和眼角都朝上弯了去,可好看了。可不久之后,爸爸去村里的代销店给我买了几颗水果糖回来,他的嘴角和眼角就耷拉下来,粗粗的眉毛如两小块乌云压在他的眼皮上。
  他坐在廊檐下,朝着晒场前蓝荧荧的鱼塘呆呆地看。鱼塘和鱼塘之间的埂上种满桑树,正绿着呢,像一条条趴着不动的大青虫。我拉起爸爸的手叫他讲故事,可他哼都不哼一声。他的模样像是在心里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就是不让我听,这我可不乐意了。我叫嚷着今天还有唱歌课,要上学去,爸爸凶了我一句,还冲我跺了跺脚,就当我是邻居家的小狗,我想反正下午也干不成什么事了,就咧开嗓子哭了起来。我哭归哭,爸爸自顾自地沉默。
  沉默的爸爸的瘦脸真像一把竹刀。
  晚饭我没吃几口就搁下筷子,爸爸也没管我,妈妈很奇怪,说你干吗不吃完,白白的浪费粮食。浪费可是一个很吓人的词,只是比反革命轻一点,我抬起哭肿了的眼睛,瞧了瞧两个大人的脸色,这时爸爸开口了,他说雪芹不想吃就别吃了,你去外面玩一会,我要和你妈妈说点事。爸爸要和妈妈说啥事呢?我直了直腰,可屁股不肯离开凳子。有啥事你就说嘛,犯得着饭都没吃完就轰孩子走?妈妈说完话,站起身给自己又盛了一碗粥,还伸手拢了拢齐耳的短发。妈妈拴了条蓝花布围裙的腰身细细的,真是好看。
  可爸爸虎着个脸,连正眼也不瞧妈妈一眼。还有我。我帮妈妈拎着装在竹篮子里的碗筷去河埠头洗。映在河面上的月亮被颤动的水波抖晃成银色的小蛇,直往岸边黑乎乎的芦苇丛里钻。一树红花水中开……妈妈轻声唱起了歌儿,柔柔的,尖尖的,我真想让爸爸也来听听,可他又坐到屋檐下的那把竹椅上,闷声不响地抽烟了。
  我不喜欢爸爸抽烟,妈妈也不喜欢。可爸爸说,我一个人在下海汽车站上班,烟就是我老婆。每当爸爸这样回答,妈妈就抿了抿嘴,不吭声了。我想说你回到了丹牌里不是有老婆了吗?怎么还是烟不离手的呢?但大人的事小孩子最好不要轻易插嘴,特别是在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妈妈抿嘴我就舔嘴角,一下二下三下,她不吭声我也不吭声。
  妈妈洗了碗筷,又去收晾在竹架子上的衣服。她说你怎么又只上半天学,你这样不好好学习怎么天天向上啊。我站在妈妈的身后边,说是爸爸同意的,他呆在家里可他不给我讲故事,一提起这个我心里的委屈伸张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我抓住了妈妈的衣角。想问她爸爸为啥不高兴了,可收了衣服的妈妈一个急转身,差点把我带倒在地。你跟屁虫一样地干什么呀?她冲我一嚷,我吓得躲到了廊柱后边,手搂着毛糙的廊柱不说话了。
  学文化多重要啊,你看看我,这么大岁数了,一个字都不识,还是文盲,多丢人啊!妈妈路过我边上时还不忘记停下脚步教育我。我瞪圆了眼睛朝她的下巴看,像是在观察那儿有没有长胡须。爸爸从堂屋里出来时又忘了关灯,被妈妈批评了一句浪费,之后她拿了一个小本子和两个铅笔头读扫盲班去了。
  扫盲班就办在村小学里。生产队的大队部和供销社的代销店也在那儿。那儿听老人们说原先是个庙,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在庙门口用指挥刀砍过人的脑袋,也有原先的地主吊死在那儿的,所以那个院子一到晚上就有很多鬼,还有狐狸精野猪精啊什么的。我的好几个同学说是看见过鬼的,可问她们鬼长得什么样却始终不肯说,说是自己跟鬼保证过,不守信用的话鬼会掐死她的。事情既然这样严重,再问也就没意思了。我很想自己碰上一回鬼,但我更害怕晚上一个人踏进那个院子。但妈妈是大人,妈妈是从来不怕的;我记得她给我讲故事时也说起自己在鱼塘边的桑树地里碰见过鬼的,那时她大着个肚子,我就在妈妈的肚子里,一听说我就藏在妈妈的肚子里,我就像听到了鬼的咳嗽,吓得惊叫一声,妈妈却摇着蒲扇哈哈大笑。妈妈这一笑我全明白了,那个在桑树地里碰上的鬼跟妈妈是认识的,所以根本不用像我一样害怕。同样妈妈手电筒也不带一个人去上扫盲班,如果在那儿的白果树下遇见吊死鬼拦她的话,只要一说我跟那个桑树鬼认识,而那个桑树鬼跟吊死鬼都是丹牌里的鬼,全熟悉着呢,经常在一起打牌啊玩啊什么的。吊死鬼肯定龇牙咧嘴地笑一笑。把急着上学去的妈妈给放了。
  我就不同了。我从没遇见过鬼,即使遇见也是在妈妈的肚子里,我看不见。我再怎么说鬼肯定是不相信我的,就要掐我的脖子喝我的血了。这样想着。我本来要去邻居家玩的事就不敢跟爸爸提了。我躺在竹榻上看星星,看爸爸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直到爸爸要我去跟踪妈妈。
  跟踪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明白的。我看过抓特务的连环画。知道怎么跟踪,但要命的是妈妈可不是特务啊!我问爸爸,爸爸似乎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萤火虫像鬼的眼睛一样飘过来飘过去,我蜷着身子,手脚一阵阵地颤抖。
  你就看着妈妈去做什么,和谁在一起。爸爸的声音支吾着,像是有点难为情。突然我明白了爸爸的心思,我说爸爸你是怕妈妈和鬼在一起?对呀对呀,爸爸手抓紧我的脚丫,惊叫起来。一只鬼的眼睛飘到我的额头上空,被我的手一挥挡开了。
  竹榻咯吱一声,爸爸坐到我的身边,手继续抓着我的光脚丫,摸索着,说你不想没有妈妈,我也不想没了老婆你明白吗?我连连点头,可我控制不住身体的发抖。我家雪芹是红小兵,你不怕鬼是吗?爸爸把我的害怕当成激动,继续说道。我嗯了嗯,河埠头的芦苇叶子沙沙地响,像是里边埋伏着什么,我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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