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李白《早发白帝城》主题新解

作者:徐克瑜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写于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的一个春天,因当时诗人人永王李磷幕府,卷入了一场本不该有的政治斗争风波,被肃宗流放夜郎(今贵州省一带),诗人取道四川赴贬地,当行至白帝城时忽闻朝廷大赦的消息,惊喜交加,旋即放舟由四川自帝城东下湖北江陵。此诗就真实地抒写了诗人当时轻松愉快的旅途之行和遇赦后释然解脱的心境。但是,当我们结合诗人的生平事迹、思想个性和遇赦前后的一些背景,仔细涵泳此诗,就不难发现此诗不仅抒写了诗人遇赦后轻松愉快的心情,也抒写了诗人对前程、对理想的美好憧憬以及昂扬搏击人生、征服大自然急流险滩和豪迈进取的人生情怀,另外,也传达了诗人过三峡时“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速度审美体验。就是说,它是诗人轻松愉快的心情、昂扬豪迈的人生志向和速度审美经验的有机融合。因为,根据现代文本解读学理论,对于一首诗歌主题的解读,不仅应该做到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也允许把文本当作一个客观独立的隐喻象征体,去挖掘其潜在和深层的象征含义,同时,还应该允许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思想观点、审美爱好和人生经验对文本作自由、灵活和创造性的解读。也就是说,对于一首诗歌主题的解读,应该是作者赋义、文本传义、读者释义的三者有机整合和动态性的复义性建构。作者赋义属于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意图解说,文本传义属于对作品本身深层隐喻和象征意蕴的深入挖掘,读者释义则来源于接受主体的审美经验对文本意义积极、自由、灵活和创造性的解读。下面我们就运用现代文本解读理论从这三个方面对这首诗的主题作以动态性的复义性建构和新解读。
  首句“朝辞白帝彩云间”,不仅点明诗人出发时间之早,也暗示出发地白帝城地势之高峻险要,好象在红日高照、霞光映射的彩云缥渺之间,为全篇写下水船飞速行快这一事实张力蓄势,因为只有写出白帝城地势之险要高峻,才能显示出长江上下游地形和水势落差之大,于是下面的路途之长、行期之短、舟行之速,以及那些令人眩晕的目不及视、耳不及停的速度审美经验才有着落。更重要的是,诗人在对早晨朝霞、红日、彩云、白帝等美丽景象的描绘中,不仅显示天气之晴朗,诗人行程之早,心情之愉快,更进一步营造了一种曙光初升、红日映照、彩云飘飘中的白帝城似真似幻、宏伟壮阔的美丽境界,突出了天真浪漫的诗人不仅对未来总是抱有一种积极憧憬和美丽幻想,对前程永远充满信心,又抒发了诗人乐观、上进和昂扬搏击自然和人生的豪迈情怀,成为千古传诵的丽句。只有联系诗人当日遇赦后所写的另外一首诗,则此种豪迈的雄心壮志和乐观的人生情怀便跃然纸上。“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稿。今年赦发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自汉阳病归寄王明府》)。当诗人听到遇赦的消息后,便又豪情满怀,神采飞扬,浩歌激烈,报效国家之雄心壮志溢于言表。就是说,这两首诗不仅在思想情感基调上是相通的,它也与诗人一生始终保持青春朝气和昂扬向上的人生情怀也是一致的。另外,只要把这首诗中所描绘的三峡形象与前人描写三峡急流险滩的诗文作对照,则此一层意思甚明。在前人的笔下,三峡的急流险滩历来是自然艰险的隐喻和人生畏途的象征。郦道元的《水经注》就有“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日月……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山传响,哀转久绝”的记载。民歌也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和“滟预大如堆,瞿塘不可触;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预大如鳖,瞿塘行舟绝;滟预大如龟,瞿塘不可窥”的描绘。三峡,以其两岸山势高绝险峻,江水湍急,又多暗石险滩,在古代诗人的笔下常常是一个艰难险阻的自然意象,又是人生畏途的比照和象征。而在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笔下,却成为抒写人生豪壮情怀的触媒,而这种豪壮的人生情怀,却又以轻松愉快之笔出之,的确令人叹为观止。这不也是此诗给我们的阅读启示和所隐含的一个象征和隐喻主题吗?第二句的“千里江陵一日还”,以空间距离之遥远和时间之短暂作比较,突出白帝城到江陵之间距离的遥远。郦道元《山经注》曾有“朝发白帝,暮之江陵。其间一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为疾也”的记载。这句诗的重心在一“还”字上,“还”有回归、还家之义。这里“千里江陵”与“一日还”之间形成了一种空间和时间上的对比和张力,不仅写出日行千里之痛快,也流露出诗人急盼回家和归心似箭的喜悦心情。另外,“还”还有来回往返之义,说明诗人前次因贬而由江陵至白帝,如今获赦则是由白帝而至江陵,这一往一还,一贬一赦,前后两次心情迥然不同。只要我们联系诗人前此遭贬时逆流而上写的一首诗,则这次“还”的愉快心情就不难理解了。诗人在前次遭贬所写的《上三峡》一诗中说:“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这里一个“还”字,把前次的悲愁心境与今日轻松愉快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两句写得最妙。这两句传达的是诗人驾一叶之轻舟,在一声声连续不断的猿啸啼鸣声中飞速穿越三峡急流险滩的动态审美情状,不仅给人以天旋地转、神晕目眩之感,又表现出诗人驾驭和征服大自然的急流险滩、浪遏飞舟的豪壮情怀。这种将目眩神晕的动态性的速度审美快感与征服自然、搏击人生的豪迈情怀融合起来,是这两句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这两句诗,充分传达了诗人丰富的动态性的速度审美经验,具有古人所说的“状动态飞动之势”的审美境界。下面我们略作分析:“两岸猿声啼不住”,这是诗人的听觉感受。初看之下,它似乎是写三峡沿途的景色,其实是在表现动态性的速度美感。试想:三峡航行,沿途青山绿水、风光无限,但诗人为什么只写“猿鸣”的听觉感受?这说明沿江的景物一闪而过,不能够给诗人留下什么鲜明的视觉印象,而只有两岸的猿啼声不绝于耳、连成一片,给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在一声声连续不断的猿鸣啼叫声中,船已飞速而过,通过模糊视觉形象,突出和放大听觉感受以强化人们的对船行速度之快的动觉性感受,是这两句诗的妙处所在。心理学认为,速度太慢或太快的运动都是不可能借视觉分析器直接感知的,“听觉反映着作为刺激的时间特点,它具有持续性和节奏性特点。”因此,心理学家谢切诺夫把听觉叫做时间测量器,把听觉记忆叫作时间记忆。(见彼得罗夫斯基主编的《普通心理学》)正因为航行速度太快,诗人只能凭借听觉的连续来感知自己运行的动态速度,正是在这种审美错觉中更好地传达出舟行之快、航行时间之短的速度审美感。就是说,第三句虽然写的是诗人的听觉感受,它实际上是借助听觉感受来衬托舟行之速和运动之快。“轻舟已过万重山”,是写轻舟的运动所引起的位移错觉,而这“万重山”大幅度的空间位移是在一声连续不断的猿啼声的短暂时间内完成的,速度之快就可想而知了。在这两句诗里,“猿啼”成为“轻舟已过万重山”快速运动的时间参照物。一“啼”字,一“住”字,准确地传达出两岸猿声啼鸣不断,而浪涛中的轻舟飞速行走亦不止的速度美感;一个“轻”字,不仅给人以船行舟快的轻盈之感,仿佛轻舟腾空而起,穿越于高江急峡和万重山中,使人产生一种飞行和腾空的审美幻觉,同时,又表现出诗人获赦后身心解放和心情之轻松愉快;一个“过”字,不仅传达出舟行速度之快,又表现出诗人思想之乐观和壮志之豪迈。难怪一位外国友人在读了这两句诗后,说有一种船行水中的眩晕感和飞腾悬空的幻觉感。实际上,他说的这种“眩晕感”和“幻觉感”,在美学上叫动态的“速度审美”。如果说,这首诗的前两句写的是“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审美感,那么,后两句则传达出的是一种动态性的“时间和速度”审美感,这两种审美经验的结合就形成了此诗在时空中的“速度审美感”。“时间、空间和速度审美感”,也是人类一种最基本的审美感觉和审美经验。
  不难看出,这首诗不仅抒写了诗人遇赦后轻松愉快的心情,也表现了诗人豪迈、乐观、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和人生情怀,重要的是,它又真实地传达了诗人驾舟过三峡时的时间、空间和速度审美经验。这三者的有机融合,才是这首诗完整的主题。
  
  徐克瑜,甘肃陇东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和古诗的细读分析与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