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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快到节目开始的时间了。”她看看表已近午夜,这个城市仍未褪下她的面具,“不知道替班的主持人会接到怎样的电话。”

  “你很想回到节目,倾听别人的故事吗?”

  秋波迅速摇头:“不,我最近反而有些恐惧,不敢再接听那些电话,听很多女人忧伤的故事。我对这个工作失去了自信,看到这个五颜六色的世界,反而不会与听众们交流了。当眼睛看不见,还以为这个世界有许多美好。即便有某些人自寻烦恼,只要把视野放大,就会发现天地广阔,有很多值得你去爱去珍惜。”

  看着她明亮忧伤的眼睛,我渐渐明白她的恐惧:“当你眼睛看得见,却发现世界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是,与想象差得太远了!从前通过耳朵,也可以知道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地球发生的一切。但是,耳中所闻与眼睛所见太不一样了,果然耳闻不如目睹。我亲眼看到大街上乞讨的小孩,亲眼看到被医院丢弃在外将要死的病人,亲眼看到污浊不堪的发廊门口那些女子。”

  “等一等!”我必须打断她,“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你能容忍这一部分的存在?对不起,我做不到!”

  这么说似乎是鄙视我,让我有些尴尬:“还好,你没有去过曾经的所多玛国。”

  “但我在电视上看到了新闻画面,那些贫困的非洲孩子,被无数苍蝇叮着等待饿死;我还看到巴勒斯坦加沙的孩子,被以色列的子弹打死由母亲痛哭着下葬;我更看到印度童工在污染的工厂,不到十五岁就衰老得像五十岁!这一切我都看到了!哪怕只是其中半个可怕镜头,震撼都远远超过亲眼目睹的美丽景色!”

  “是,就算看过再多再好的鲜花,只要看到一坨牛粪都会想吐。”

  我终于承认她说得有理,其实从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秋波苦笑一声:“有时候,还是看不见比看见更好。”

  “你后悔了?”

  问出这句我异常小心,担心她会想到另一个方面。

  她却茫然地怔了许久,也许走神,也许回避。

  我却愚蠢地追问一句:“你后悔回到我身边来吗?”

  这个问题让她更无从回答。

  两人尴尬地僵持数分钟,她转头看着数百米高的窗外,我则转头看着餐厅内部,那些子夜相会的男男女女。

  忽然,在餐厅一个阴暗角落,闪烁烛光照亮一张熟悉的脸——

  五十多岁的男子,穿着得体的衬衫与领带,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公司高管。

  没错,他是我在天空集团的亲信,身居亚太区总经理高位的牛总。

  牛总出现在这并不让我惊奇,令我惊奇的是牛总身边还坐着个女子:身着低胸晚礼服的年轻女子,长长黑发烫得富有性感,漂亮迷人且颇有气质的脸蛋,大眼睛流露万种风情。红色指甲正按着牛总嘴唇,接着划过他的下巴,这道撩人的红色痕迹,看得我都心猿意马,直到落入他的衬衫领子以下。

  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抱歉我身边的女士前不久还是盲人),牛总和这个女子有一腿。

  我往后靠了靠不想被他发现,牛总很享受的表情,微笑着闭上眼睛,任由这女子上下其手——虽说这种事现在并不稀奇,我也对公司高管们的风流韵事不敢兴趣,但牛总毕竟是我最信任的心腹,他也是商界有名的好丈夫好父亲,虔诚的基督教徒,从来都是家庭婚姻美满幸福的楷模。我见过他在台北的太太,是个温良恭俭让的中国传统女性,她为丈夫生了三个孩子,全都已大学毕业——此刻靠在牛总身上的女子,差不多也和他的女儿同样年龄。

  哎,没想到好男人模范如牛总,都在搞外遇包二奶,何况我这样喜新厌旧之徒?

  不过,再仔细看看牛总身边的女人,她的气质却不同于那些浅薄的花瓶二奶。虽然她的举动堪称轻薄,眼神却带着几分谨慎小心,时不时紧张地扫视周围,怕被别人看到。幸好我的位置颇为隐蔽,可以仔细观察他们。

  等一等——这个女子有些眼熟?

  我把头再往前凑了凑,不会吧?真的感觉似曾相识,一时半会却叫不出名字。

  再盯着她的脸端详许久,拼命在脑中搜索相关画面与名字,终于跳出三个字——马小悦!

  马小悦?

  你们是不是对这个名字很陌生?实在想不起来,可以翻开上卷“谁是我”的第88页。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不,是高能的高中同学,据说是高能中学时代唯一暗恋过的人。

  当然,马小悦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而我顶替高能的身份,作为天空集团一个小推销员时,曾在一个酒吧外偶遇过她——是她把戴着高能的脸的我认了出来。

  只此一面之缘,但彼时我和她的人生却截然不同,她曾让我那么痛苦自卑,现在却又令我坠入疑惑之中。

  高能的高中同学马小悦,怎会和我的亲信牛总在一起?

  难道也与我有关?牛总想知道我的过去(其实是高能的过去),想利用高能的初恋对象,从而对我起到某种目的?他是从高能的老同学“唐僧”那里知道的?

  究竟是搞阴谋还是搞外遇?

  我自然联想到牛总最近精神状态不好,说话心不在焉,以至于经常开会时遭到我毫不留情的批评——有时我也对此心怀愧疚,大概经过绑架之后,我的肝火太旺难以控制情绪,难道因此而让牛总心怀不满?开始动坏脑筋要对我不利?

  今天下午本来要开会的,他却说在台北的太太突发重病,没参加会议便飞回台湾——现在看来显然说谎,就是为了与他的小情人幽会。

  我无奈地摇头,这世上竟没有可信任的人了吗?

  秋波轻声说了句:“太晚了,我想回家。”

  “好的。”

  我没有打扰牛总的好事,而是轻声地呼唤服务生结帐,悄悄带着秋波离开了。

  送她回去的路上,我让司机放了那首郑智化的歌《生日快乐》。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却正好是我自己的心情。

  没有再看她的眼睛,因为害怕看到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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