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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叶萧只记得大致的方向,在这样的雨夜很容易迷路。

  “当然,从我妈妈上班的医院到我家,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过来。”

  于是,在小枝的指挥之下,救护车很快找到回大本营的路,冲破黑暗的雨幕疾驰而去。

  车子没开出去多远,街边的一个橱窗突然亮了起来,叶萧本能地踩了踩刹车,眼角余光扫到一台电视机的屏幕。

  急刹车——尖利的刹车声响彻了这条街道,飞溅的雨花让小枝惊叫起来,脑门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对不起!”

  车轮滑出去几米才刹定下来,叶萧回头向街边橱窗望去,果然有一台电视机的屏幕亮着。

  透过朦胧的雨幕,可以看到电视机里的画面,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怎么会有信号的?

  叶萧感到心跳剧烈加快,他立刻把车往后倒去,停到那家商店门口。小枝与“天神”也一起跳下车,顶着大雨冲了进去。

  这是一个家用电器专卖店,橱窗里有一台液晶屏的彩电,正在播放着电视画面。他们走到店堂的一面大墙前,和许多家电商场里常见的一样,墙上挂满了十几台液晶电视,如棋盘格子整齐排列。而所有这些电视屏幕,都在播放一组相同的画面;所有这些电视音响,都在轰鸣一串相同的声音——

  “你们有爱吗?”

  一个男子,正襟危坐于电视画面中,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子,年轻时多半是个大帅哥。他就像在百家讲坛做客,表情非常有镜头感,风度翩翩地侃侃而谈。

  “不。爱已经死了。只剩下最后的遮羞布。或者说是一张裹尸布。就连尸体的影子都印不出来。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的爱是假的,假的!你们有的只是欲望。只是占有。只是榨取……就算没有身体的占有,也是情欲的占有,精神的占有,这比肉体的痛苦更加可怕! ”

  虽然这些话让人心惊肉跳,但电视机里的这个男人,依旧保持着良好的仪态,像是在对小朋友们讲故事。

  “现在,你们坐在被告席上,所有的证据都在你们心里,一切均已清清楚楚。还有什么需要狡辩的吗?但我并不是不近情理之人。我甚至为你们请来了辩护律师。可惜这位律师已经被你们杀死了,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

  店里的十几台电视机,全被这个人的讲话充满了,仿佛变成了无数个分身。而对面整堵墙上都是他的脸,最大的一个屏幕是家庭影院,他的脸被放大了很多倍,这么看如同一头怪兽,让叶萧感到不寒而栗。

  狼狗“天神”已在地上坐了许久,一直警惕地盯着电视机里的人。突然,它对着最大的屏幕狂吠起来,凶猛的嚎叫掩盖了电视的音响声,更要命的事发生了,狼狗居然把镜头里的人当做了敌人,要冲上去攻击电视机,这时小枝才对它大喝一声:“‘天神’!趴下!”

  它极不情愿地转回头来,又倔强地嚷了几嗓子,才重新坐到地板上。但它盯着电视机的目光,却是那样凶狠冷酷,小枝禁不住颤抖了一阵。

  狼狗安静下来以后,他们又能听到电视机里的讲话了:

  “今天,也是你们的最后一天——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可以告诉你们——”

  在中年男子冷静的语句中,他们听到三个拖长的汉字:“审……判……日…… ”

  这三个字让所有在电视机前的人们胆战心惊。

  “现在。我来宣读最后的判决书:你们分别犯有骄傲罪、饕餮罪、贪婪罪、懒惰罪、愤怒罪、嫉妒罪、欲望罪。数罪并罚,判处终身监禁,立即执行。不得假释!”

  这段震慑人心的宣判词,从数十台电视机中轰鸣而出,响彻整个家用电器的店铺。画面中的男子,煞有介事地掏出一份文件,庄重而富有激情地念出来。他的背景已化做黑色的帷幕,宛如刑事法庭的审判席,而他就坐在最高大法官的位置上,对每一个人作出最后的审判。

  这就是天机的审判日?叶萧身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颤抖着仰起脑袋,视线已飞出喧嚣的店堂,来到大雨滂沱的街道之上,黑夜的沉睡之城,浸泡在雨中的建筑物,几乎每一扇窗户都亮起了灯光;每一台电视机屏幕都已亮起;每一个电器行都在播放同一段画面;每一段街区都能听到那个人的宣判……

  你是否看到?你是否听到?你是否感知到?

  沉沉黑夜,狂风暴雨,汹涌而来,你如一只寒冷疲惫的鸟,却找不到可以躲避风雨的屋檐,只能艰难地飞翔在夜雨之中,俯瞰身下星光点点的城市——没有-台电视机没有打开,没有一个显示屏没有闪亮,没有一个喇叭没有声音。

  整座城市都已充满那张脸,成为一个中年男子的表演舞台;整片山谷都已充满那个声音,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圣法庭;整个雨夜都已充满了颤栗,成为一个人类世纪的末日审判!

  “末日已经降临!”

  2006年9月30日20点20分。

  “末日已经降临!”

  整座城市都在播放他的讲话,就连深入地下数米的潜艇内部也不能幸免。

  秋秋痴痴地坐在电视机屏幕前,十五岁的少女感到彻骨的恐惧。她没想到在这个神秘的地下空间里,也能够接收到外面的电视信号,更没想到自己已被判处了“终身监禁”!

  “末日降临了吗?”

  她回头望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年迈的老爷爷坐在潜艇控制室里,最醒目的艇长座位上,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电视画面里的讲话还在继续,那个中年男子俨然最高大法官,面对镜头气宇轩昂,炯然肃穆不怒自威――

  “这个时间并不是我制定的,很不幸一切的选择都由你们自己做出――这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就像一个早已设计好了的程序,一旦启动就无法逃避也无法更改。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只会让你们在面对审判时更加绝望。所以,请你们感激我的宣判,将你们从无望的幻想中解救出来,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因为这是宇宙间唯一的理性。”

  十五岁的秋秋看着电视画面,被这位法官吓得步步后退,似乎绝望也缠上了自己心头。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起鳄鱼潭里惨死的成立,想起摔死在十九层宝塔之下的黄宛然,想起被大象活活踩死的钱莫争――难道他们也是有罪的吗?他们的心里都没有爱吗?他们因为赎罪而死吗?

  她本能地摇了摇头,缓缓退到老人身前,被一双苍老却有力的大手搂住了。

  “别害怕,可怜的孩子。”

  但老人的安慰并不能解决秋秋的恐惧,她缩到老人怀里问:“他――他是谁?”

  “一个过去的朋友。”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屏幕,看着电视机里的这个男人,听着那些让人颤抖的话语。老人的目光隐蔽地闪烁着,嘴角微微嚅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然而,电视机里却开始回答女孩的问题了。

  “现在,我知道你们最迫切的问题是什么――”

  镜头前的男人故意卖了个关子,闭起嘴巴沉默了好几分钟,除了地下潜水艇里的老人以外,电视机前所有的人都心神不宁,仿佛即将要说出谁第一个走上绞刑架。

  终于,他轻松地一笑说: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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