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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清晨的光线洒在肖泉的眼睛里,他的目光忽然显得有些呆滞,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池翠对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吹了口气,睫毛抖动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复了清澄。但是,他又现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池翠。

  她不断地深呼吸着,用舌尖舔着嘴唇,却始终都说不出话来。除了昨天深夜里,见面时说的那两句话以外,到现在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整整一个晚上,他们都只是用身体和眼神来交流,这样反而比语言来得更彻底。

  肖泉抚摸着她的头发,嘴唇嚅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话:“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两个字。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贴在肖泉的耳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细微的气声,听起来就像是幽灵间的窃窃私语:“你已经死了八年了。”

  他却毫无反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双眼无神地看着她。

  池翠摇了摇头,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划过。她轻声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我永远都记得,这个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池翠的声音忽然有些沙哑了,她喃喃地说,“古时候,一个男人去远方打仗,他在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不能履行约定,便殉情赴死。三年以后的重阳节,丈夫终于如约归来了,但没过几天他又失踪了。直到此时,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于千里之外的沙场。她恍然大悟,原来在重阳之夜,如约归来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终于回答了:“你是在说我?”

  “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正是在说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她靠在他的耳边说:“其实,你就是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点了点头。

  “不,你并不清楚这一点。”池翠的这些话已经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锁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说出来,“也许,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死了。肖泉,你知道吗?其实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痛苦,他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铁车站里,他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他低声地呻吟着:“不……不……”

  “你头痛了吗?没错,因为你脑子里生了一个恶性的肿瘤,它最终夺去了你的生命。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你有着非常强烈的生存欲望,即便你死了以后,这种欲望仍然存在着。所以,你一直都以为你还活着,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你已经隐约地意识到了,但因为你对死亡充满了恐惧,你始终不敢正视它,只能够用虚幻的生命来欺骗自己,用生存的臆想来代替死亡的现实。”

  “别说了。”肖泉几乎是哀求了起来,他浑身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痛苦万分地听着池翠的话。看起来,他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轻”。

  池翠步步紧逼地说:“在黑夜的地铁里,你像一个幽灵那样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鬼魂。”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房间里又死一般寂静了下来。

  肖泉睁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池翠,似乎又恢复了冷静。然后,他轻轻地念出了一句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终于明白了。”池翠轻轻地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原来,老人们所说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这种人。”肖泉苦笑了一声,“或许,我应该再回到坟墓里去。”

  “不。”池翠紧紧地搂住了他,“你还不明白吗?肖泉,我不能没有你,就像重阳之约故事里的妻子。而且,还有小弥。”

  “小弥?”

  池翠张大了嘴:“你不知道吗?”

  “等一等。”他把手指竖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后紧盯着她的眼睛。半分钟以后,他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你是说……他是……我的?”

  “对。”池翠猛地点点头,“他是你的儿子,幽灵的儿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眼睛里又变得一片茫然,他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儿子,有着和你一样的眼睛。我给他取名肖弥赛,谐音就是小弥赛亚。”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摇了摇头,“我的儿子不可能是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里一颤,七年来的苦闷一下子涌了上来,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万别这么说。他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后退了退,身体直靠在墙上,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怎么了?我带你去见儿子吧。”

  然而,肖泉却没有反应,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翠的身后。

  池翠感觉很奇怪,于是,她也转过头向身后看去。

  ——小弥正站在门口。

  她站在十七层楼的阳台上,从这里向东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遥远的江岸,港口里竖着巨大的吊车,江边停泊着许多艘海轮。从江边吹起了很大的风,直冲进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风里隐藏着泥土的气味。

  经过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脸色不再像过去那么苍白了,变得红润了许多,光滑而且饱满。她终于深信了:长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当她们摆脱了寂寞之后,就会立刻变得惊艳无比。所以,在那关于重阳之约的故事里,妻子会如此热烈地渴望丈夫归来,假如丈夫失约,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阳台上眺望了很久,流畅的脸部线条裸露在风中,看起来就像是小别归来后的新妻。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坟墓里。然而,时隔七年之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灵一样回来了,不,他本来就是幽灵。

  对池翠来说,七年是无比漫长的时光。但对肖泉而言,或许七年的光阴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关于执妄和臆想的梦。当他一觉醒来,并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正如庄子的梦:究竟是我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我?

  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中,在这一面的阳台上,是看不到落日的。但她能见到如血的夕阳洒在远处宽阔的江面上,泛起一阵金色的反光。她回头向房间里叫了一声:“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肖泉没有应对,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从昨晚肖泉踏进家门到现在,他一直呆在房间里,甚至连阳台上也没去过,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对白天似乎有着某种恐惧。

  池翠离开了阳台,回到了卧室里,肖泉独自坐在床边,正翻着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她伏到肖泉耳边,轻声地问:“还记得这本书吗?”

  他陷于沉默中,任何的回忆都使他心中隐隐作痛。书中还夹着一块白色的丝绸手帕,上面绣着一支笛子。他拿起手帕静静地看着,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愿意回忆吗?”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梦醒了以后,便又会回到我的归宿中去了。”

  “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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