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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师秘踪(5)


  狄公点点头,从衣袖中取出那三两银子:“王三郎。你将这银子拿去吧,去买一条新船,娶黄莺儿为妻。以后就在这河里打鱼为生,夫妻间和睦相爱,不许反目。你这暴性子也该改改了。不过,此刻还得委屈你再蹲几个时辰大牢。”

  狄公拍手,衙役急忙进来书斋——他一直在书斋外监伺,这里王三郎一有不轨,他便冲进来接应。

  狄公命衙役将王三郎押回大牢监护,然后去外厅值房将林嗣昌带来书斋——狄公估计他此刻已来了衙门。

  窗外浙浙沥沥又下起雨来,衙院花园内仍笼罩着一重令人心灰意懒的黄雾。花木都没精打采,低垂着头,似乎也因这阴霉天气感到窒息。

  狄公自语道:“王三郎果然笃信河神、雨师之类的鬼话,他对雨师表现出的那种隐隐的痛楚不是很发人深思么?”

  他慢慢端起茶盅,呷了几口,顿觉茶味精香,爽人心脾。

  “洪亮,你去将本县有关祭祀、巫觋、河神、山鬼的各种记载都找来,这对我们勘破案子很有帮助。许多歹人正是利用百姓的愚昧无知来犯科作奸的。”

  衙役引林嗣昌进来内衙书斋。

  狄公道:“林先生来得正好。原本我想钟慕期既然亡故,而你又是铺子的二掌柜,这钟记质库理应转到你的名下。不料钟先生早就立了遗嘱,存放县衙有司。适才洪参军整理钟先生案卷存档时才发现。他要将铺子的存银抽出五百两来给一个女子。”

  林嗣昌不听则罢,一听怒从心起:“钟慕期要将五百两银子送给那哑巴小淫妇?”

  “林先生休要张皇,昨夜钟先生出门前便正是与你当面说了此事。他说他要从铺子存银里提一笔钱给住在北门外谯楼里的黄莺小姐,就是你说的那哑巴姑娘。你们于是发生了争吵,这一点你家中的侍童可以作证。他亲耳听见你们俩争吵的话题。”

  林嗣昌道:“我并不想否认争吵之事,我哪里可能说服得动他?他气势汹汹,一反常态,不许我管他的闲事。我其实是为他好哩,谁都知道那哑巴小淫妇与王三郎打得火热,他这么冒冒失失闯入其中,后果不难揣想。钟先生不听我的忠告、怒气冲冲出了门.他去了那谯楼。王三郎岂肯与他干休?如今果然被王三郎所害,不正是飞蛾投火,自寻死路么?悔当初没能拖留住他。即便是跟随他去那谯楼亦好,临急也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至于坏了性命。”

  “林先生这话说错了,昨夜,你正是尾随着他去了那谯楼。”狄公的声音变了调。

  “不,不,北门外军营驻戍,官道上一向有士兵巡逻,戍楼上又有宵岗监视,过去不得。”

  狄公冷冷地说:“你说过你们俩都去过那一带钓鱼,地形焉能不熟。河边正有一条小径,穿过沼泽地边上的芦苇丛可径到那座谯楼。昨夜,大雨滂沦,巡丁及戍岗只顾及官道,那条小径他们并不留意。钟先生以往大雨之夜都扮做‘雨师’去与黄莺小姐厮会。黄莺儿天真纯朴,不辨真伪,又笃信河神、雨师之说,故乐意献身于他。钟慕期邪行毙命,固然咎由自取,但杀死他的并非王三郎而是你林嗣昌——你尾随他到了那谯楼上,一刀刺入他的背脊。黄莺儿还证实你昨夜穿着黑衣裤,她不辨其中委曲,认你作‘黑妖’,她只认‘黑妖杀雨师’——如今林先生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可狡辩的。”

  林嗣昌大惊失色,抵赖道:“老爷岂可信中编派,厚诬小民。”

  狄公道:“裴氏那张典质的票据便是明证,那票据是谯楼现场钟先生尸身边拣到的。你曾亲口对我说,钟先生两年来已不理质铺中事务,如何他身边会有一张当日签押的典质票据?故我断定是你林嗣昌抽刀暗害钟先生时,不慎从衣袖中掉落的。”

  林嗣昌的双眼闪露出绝望的神色,灰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他大声叫道:“这条不避腥臭的虫精野狗合当吃我一刀!这些年来,我为铺子事务,心劳日拙,惨淡经营,至今连个婆娘都没讨着。他酒足饭饱,却日日寻花问柳,思餍淫欲。竟扮作‘雨师’去荼毒那哑姑娘,天理不容。宰了这条野狗,亦出我胸中一口恶气。”

  狄公示意,洪参军走出书斋。片刻,两名衙役上前用铁链将林嗣昌套了。

  “林嗣昌,午衙升堂时,我再细听你的招供。”

  洪参军道:“这真是一件可悲的案子。只不知王三郎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狄公答道:“王三郎的来龙去脉亦是一清二楚的。黄莺儿曾告诉过他,每至雨夜便有‘雨师’来与她作伴,她为之感到十分荣幸。王三郎听了也不生疑,他们都是笃信鬼神的愚昧百姓。今天一早,王三郎到谯楼来送大鲤鱼给黄莺儿,发现一具死尸躺在楼上房门前,而黄驾儿则在一旁哭泣。她告诉王三郎道,一个‘黑妖’杀了‘雨师’,并将‘雨师’变化成一个丑陋不堪的干瘪老头。王三郎将尸身翻过来一看,认得是质铺掌柜钟慕期,不由心中憬悟,知道黄莺儿受骗,盛怒之下,他拔出尖刀对准死尸的胸前腹下猛戳了七八刀,溅了一身的鲜血。他怕惹祸,便偷偷溜到了船上,藏身到河边的芦苇深处。他在洗涤裤上的血迹时被张校尉的部下捉住了。”

  “老爷又是如何在短短的半日里便勘破此案的呢?”

  狄公捋着胡子,莞尔一笑,说道:“最初我不明白凶手在钟慕期背脊后戳了致命一刀后隔了长久又如何猛戳他胸前、腹部七八刀。我当即判定前后曾有两人在钟慕期身上戳了刀:一个是谋杀案的真凶,一个却是为了泄忿。我审问王三郎时,王三郎提起钟慕期咬牙切齿,骂不绝口。我见黄莺儿时,黄莺儿又说及‘黑妖’将‘雨师’变作了人——变作了一个丑陋不堪的干瘪老头。于是我疑心。‘雨师’系钟慕期所装扮,而王三郎是情妒杀人。后来,林嗣昌无意中透露钟慕期已有两年不问铺子事务,我立刻想到裴氏那张当天签押的票据必是凶手杀害钟慕期时不慎掉落在现场的。及我去质铺拜访林嗣昌,从他口中得知他也常去河边钓鱼,十分熟悉那一带地形。又听说他为黄莺儿的事与钟慕期多有龃龉。他家侍童不知内里,还以为是两个掌柜为那一笼雀儿争吵哩。”——于是一切都了同白昼了。

  洪参军笑道:“如此说来,王三郎与黄莺儿这一对贫苦的纯朴男女算是交好运了。倘不是遇上老爷,那王三郎岂不冤枉作了刀下之鬼?而黄莺儿也从此凄苦终身。”

  狄公道:“虽王三郎木讷,黄莺儿哑巴,但律法岂可欺侮于他们?我忝为民之父母,正是要为这等不会说话或不善说话的善良纯朴百姓秉公办事,大声说话。——这才是一个父母官的职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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