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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那就拜托了,”说着,医生再度低头看经济学的书,但似乎又想起甚么,抬起头,用略微严肃的口吻问:“你原本打算和广美结婚吗?”

  光平惊讶地看着斋藤,因为斋藤的态度很认真。

  光平又点了一瓶啤酒,想了一下后,摇了摇头,“不知道,很少想到这个问题。”

  “因为还年轻?”

  “也许吧——你为甚么问这个问题?”

  “不……”

  斋藤轻轻笑了笑。这种表情很不适合他,光平猜不透他笑中的涵义。

  不一会儿,斋藤恢复了严肃的表情,阖上了经济学的书,喝了一口兑水酒,清了清嗓子。

  “我是在学园认识她的,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很为家庭奉献的太太——这只是我毫无根据的想象。”

  光平没有回答,如果和广美结婚,她应该会成为斋藤认为的那种太太,虽然光平完全不知道她为甚么会有这种奉献精神。

  “我听学园的职员田边小姐说,你在那里也是很热心的医师。”

  听到光平的话,年轻的医生微微转过头,似乎在说,“原来是这种事。”然后,露齿一笑。

  “我没做甚么,那是谁都可以做到的事,只是看起来好像有点引人注目而已。”

  “但你拯救那些可怜的孩子。”

  “医学几乎派不上用场。而且,如果不牢记这一点,就无法胜任医生的工作。无论在任何时候,只有自己才能治疗自己。”

  “你真有自信。”光平说,“因为你很有自信,从容自在,所以才能说出这些话。”

  “我没有自信。”

  斋藤有点生气地说完,喝下杯中的兑水酒,又重新倒了威士忌,这一次没有加水就直接喝了下去。

  “我完全没有自信,”他静静地重复了一遍,“无论做任何事都胆颤心惊,连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

  光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喝啤酒掩饰。斋藤点了一支烟,慢慢抽了起来。乳白色的烟飘过光平的眼前,飘向呆然站在吧台内的纯子。

  “你呢?”

  光平看着烟雾飘去的方向,斋藤问他,“你对自己有自信吗?”

  “完全没有,”光平回答,“我手上没有牌,怎么可能有自信?”

  然而,医生在他的话说到一半时,就开始摇头,“你误会了。”

  “误会?”

  “对,你虽然还没有得到甚么,但也没有失去甚么,完全没必要失去自信。”

  医生的语气有三分之一是安慰,有三分之一是责难,剩下的三分之一是羡慕。光平注视着黏在杯底的白色泡沫,思考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到底是甚么让自己觉得失去了很多?

  “以前……”他开了口。

  “甚么?”光平问道,刚才在发呆,没有听到他说话。

  “以前……”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摇动着杯中的冰块,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沉重地开了口。

  “虽说是以前,其实也只是几年前而已。我负责治疗一个女孩子,她因为车祸造成大脑出现了障碍,手脚都无法自由活动。”

  光平默默点头,他想象着那个手脚不自由的女孩子散发出神圣的感觉。

  “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治疗,运用治疗和训练这两种手段,终于让她恢复了正常。再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她的肉体机能恢复情况良好。我兴奋不已,自以为拯救了一个不幸的少女。”

  斋藤淡淡地说到这里,拿下了没有深度的眼镜,小心地收进了上衣口袋,用指尖轻轻揉着鼻梁,又叹了一口气。

  “第二年,”他又开了口,声音有点沙哑,“第二年的春天,我接到了她家人的联络,说她一睡不醒了。我们焦急万分,努力想要唤醒她的意识,我们运用了最新的医学技术和知识,但她还是没有醒来。她的脑波突然停止,就像仙女棒突然灭了一样。我们只能袖手旁观。”

  “是突然发生的吗?”光平问,“那个女孩子突然一睡不醒吗?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是突然发生的,”他说,“完全没有预警,但即使有任何前兆,我们恐怕也束手无策。当时我就觉得当医生太无力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可以改变,有些事却无法改变,人类的生死属于无法改变的问题。”

  “所以你失去了自信吗?”

  “我决定从此不再有自信,这根本是小事,而且微不足道。”

  这是微不足道的事——

  “斋藤先生,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女孩子。”

  听到光平的话,斋藤微微垂下双眼,双肘架在吧台上,托着脸颊。

  “在她病情开始好转时,她曾经送我一个礼物,是用红色的色纸折的风车。可以感受到她如何用不灵活的手完成了那个风车。纸风车激发了我的力量——无论如何都要治好她。”

  他笑了笑,“我话太多了,听别人的往事一点都不好玩吧。”

  “不,”光平说,“提供了我很多参考。”

  斋藤喝完杯中所剩的威士忌,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大衣,把经济学的书夹在腋下。

  “关于广美的事,”他把手放在光平的肩上,“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尽力相助。”

  “一言为定。”光平回答。

  斋藤走过吧台旁时,一直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纯子问他:“今天晚上呢?”她似乎在问,今天晚上要不要去她公寓。

  斋藤拿着大衣和经济学的书想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今晚就不去了。”

  “是喔……”

  “没那个心情。”

  “是喔。”纯子又说了一次,这次很小声。

  斋藤离开后,光平仍然默默地喝着啤酒。其它客人不知道甚么时候走了,纯子看着时尚杂志,抽着烟。寂静的夜晚,似乎可以听到香烟的前端焚烧的声音。

  光平想象着那个红色风车。在风中不停转动的风车看起来很幸福。

  **

  虽然光平喝啤酒很少喝醉,但他回公寓的脚步有点蹒跚,好像有点发烧了。

  打开家门,立刻有一种面包屑和汗臭的味道。没有折好的被褥浮现在黑暗中,宛如一个巨大的纸团。

  打开日光灯,他没脱衣服就躺在被褥上,花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吐气。白色的气在他脸上扩散,随即消失了。

  躺了一阵子,光平坐了起来,伸手拿起晚报。这时,他看到了流理台下方的水壶。

  ——为甚么水壶会掉在那里?

  光平心头一惊。因为他认为有人闯进了自己的房间,有人闯空门,想要找甚么东西。

  但他的紧张心情随即放松下来,因为他想起是自己在今天早上把水壶打翻的。他目前的日常生活很懒散,连水壶掉在地上都懒得弯腰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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