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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种种疑点

  那头发花白的老妇刚才在霍桑书室中的那只专供来客的安乐椅上坐定,忽又跳起身来。伊举起了两只干瘪皱皮的手,在空中画符似地乱摇了一会,又气息琳琳地说话。

  “先生,我怕极了!——我当家的在纱厂里做工;一天不做,一天不活,实在担不起风险!万一闹出事来,我们一家门都活不成哩!——先生,我委实怕极了!——先生,总要你想想法子!”

  这几句话,我原是按着伊的语意,经过整理归纳而约略记述的——以后伊的说话我也照样节录。我若把伊当时说话的层次完全照录下来,那至少要占一页以上的篇幅。伊的唠唠叨叨的说话毫无次序,又因着气息口吃,又加上了不少惊叹声音,更觉得杂乱而重复。

  这妇人自称姓马,住在闸北宝通路大庆里。伊的年纪在五十五六以上,身上穿一件直色洋绸的棉袄,前襟上染着几个油渍。可见伊这件衣服原负着两种使命,家居出外,通融穿着的。伊的下身没有系裙,穿条蓝色旧缎子的棉裤。但瞧伊的打扮,不消伊自己说明,我们便早知道伊是一个劳动阶级的妇人。伊一进门来,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那些话有几句说了再说,有几句无头无尾,如果不留神听,竟会莫名其妙。

  霍桑平日最怕和年老的妇人谈话,就因和他们说话,时间最不经济;并且必须提足了精神,才能听出一两句有意思的话来。那天他接待这一位平民阶级的主顾,本来是很高兴的,并且也耐着性地听伊,并没有厌俗的表示。不过那老妇说话时口沫横飞,霍桑的脸上竟一再地溅着了好几点,未免使他有些地不能效劳。

  他一边取出白巾,抹他面颊上的涎沫,一边扶着那老妇坐在一只圈手挎中。可是那老妇竟像有弹簧的皮人一般,好容易扶着伊坐下了,一放手又立直了身子,发出那上一节我记着的第二次高论。

  霍桑看到要使伊宁静下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只得退后一步,和伊略略隔得远些。他显然不敢再领教伊的口齿间的雨点。

  我见了这状,不禁暗暗地好笑,同时发生一种滑稽的意念。拉妇人假使轻着二十年的年纪,装饰上也变换得摩登些儿,那末伊说话时即使有口沫飞出,在一般色情狂的少年们见了,说不定将认做“美人香唾”,也许要领受不退呢!

  “马夫人,你且定一定神。无论有什么话,总得坐下来讲。现在你听着,我来代替你说一遍……你家住在大庆里七号,租的一上一下的房子,一共有四家租户。你是二房东,自己住在楼下的客堂背后。你的后楼上新近租给一个姓叶的男客。你说这个人非常可怪,因而有些怕他。是不是?”

  那老妇人的两手还是自己控制不住,又忽上忽下地活动起来。

  伊且挥且说:“何止‘有些’呢?我委实怕极了!你得知道,我当家的是做工的,早出夜归,家里的事完全不问。我又是个女流,对于这些事,委实怕透了!先生,近来捉住了绑匪强盗,不是要连累二房东吃官司的吗?先生,我实在怕吃官司啊!但这个房客若不是绑匪,一定是个杀人行动的强盗!我真总得没法可想!幸亏前接的名先生指点找到这从来,请求你先生给我想一个法子。不过我是个穷人,出不起钱。先生,我求求你做一回好事罢!”

  霍桑等伊说完了,又让伊定了定神,才缓缓答道:“这件事情创容易办啊,你既然疑心这个人不是善类,恐怕连果你,就叫他迁移好了。”

  妇人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个法子我也想得出。可是他搬进来还不过十天。他已先付了一个月的租金——那是五元。我若使叫他搬出去,不但要把原税还他,照规矩还得赔偿他一个月的租金。这样一出一进,就得破费十元。这笔钱我又从哪里来?”

  “那末,你可以去报告警厅,叫他们来拥迁,就不必你破费了。”

  “这个也不行。我虽然疑心他,究竟还不曾眼见他杀人行动。并且平空去惊动警厅里的老爷们,我又哪里有这个胆子?那不是一样得花钱吗?先生,这件事只有请你老人家做个好事,想一个两全的方法才行。”

  霍桑坡了皱眉,走到书桌旁边,抽取了一支白金龙纸烟。他一边缓缓烧着,一边点头说话。

  “既然如此,你且说说着,这个人究竟怎样奇怪。”

  那老妇又浪费了不少日涎,说了一大堆空话,方才言归正传她说到本题。

  “这个人是北边口音,自称是做教员的。但我看他的模样委实不像教员。他身上穿一件花级的棉袍,却已烂旧不堪,上面罩着一件油光光的直贡呢马褂,尺寸也不合伙的身体。他每天总要题到十二点钟起来,一出去后,又得到半夜才回。你想当教员教书,怎么会教到半夜时分?”

  “这也不足为奇、现在的夜学校很多。”

  “不是,不是。我家前楼的毛先生,也是当教员的。他校里也有夜深,但每晚至迟十点钟总已回家。这个姓叶的怪客,却不过十二点不回来、并且毛先生以为他是同道,曾和他接谈过几次,问起他的校名,地点,他党支吾着答不出来。毛先生又从壁缝中窥看他宣中的情形,据说他桌子上只有几本小版的旧书,绝没有一本学校里的书。这就可见他实在不是做教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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