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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中人


  第一章 五颗钻石

  春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丛,斑驳地落在大牟田子爵家府评的西式客厅里,大牟田敏清子爵的遗孀瑙璃子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她是位鲜花般的美人,陪伴在旁的是已故子爵的好友川村义雄先生。

  漂亮的子爵府位于九州S市的风景秀丽的小山上,从府邸明亮的大客厅的阳台上,可以俯瞰S市那美丽的港口。川村义雄坐在娇艳的瑙璃子旁边,悠闲地翻阅当地的报纸,那是九州最大的一家报纸,在社会版上醒目地刊登了如下的报道:

  “最后,有个颇值得称羡的成功美谈,其主人公是原S市诸侯大牟田子爵家的亲戚里见重之先生。里见先生于二十年前只身前往南美,因消息中断,被认为客死异乡。实际上,他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发了巨财。如今,里见先生为欢度余生,将携巨财归来。为此,社交界的各位不论相识与否均举双手,欢迎这位大成功者。”

  川村义雄颇感兴趣地将手里的报纸递给紧挨着他的瑙璃子,问:“你可认识这位里见重之先生?”

  瑙璃子接过报纸,很快瞄了几眼说:“不,不认识,我丈夫生前从未提起过他。”

  川村略感失望地说:“哦,是吗?那可太遗憾了。”

  S市的S饭店,是S市内最豪华的饭店,其中的谈话室是S市上流绅士组织俱乐部的聚会场所,俱乐部的成员们傍晚来到这里,打打台球,玩玩扑克,下下围棋,或者抽烟聊天。

  川村义雄由于最近好运连连,获得了子爵夫人的芳心,打扮得时髦得体,因而得以常常出现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

  那天傍晚,川村正在S饭店的谈话间翻看杂志,不远处两位绅士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认识大牟田子爵吧,他不是这个俱乐部的常客吗?”

  问话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十多岁的白发绅士,衣着考究,架着一副金边墨镜。

  “噢,大牟田先生在两个多月前去世了,一场飞来横祸呀。”一个富商模样的人答道。

  “什么?已经去世了?”白发老者好像很吃惊。

  “是啊,您刚回日本,有所不知呀。他从地狱岩上摔下来,现已被安葬在他家的墓室——诸侯老爷墓里了。”

  “哦,是吗?那太遗憾了。我同大牟田子爵在童年的时候就熟识了。本来我还很高兴地想同他会面的,可是……”

  听到这里,川村想起几天前在报上看到的那条消息,他放下手中的杂志,朝白发老者转过身来:“对不起,说起大牟田子爵,还是让我来告诉您吧。我是同子爵亲如兄弟的川村义雄。”

  “是吗?我叫里见重之,二十年来都不在日本生活,昨天才回到此地。我和大牟田敏清是亲戚,跟他父亲交往很深。”白发老者不慌不忙地回答。

  “哦,是里见先生,久仰久仰,老早就盼着您光临。要是转告子爵夫人,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和瑙璃子经常谈起你。”

  “哦,瑙璃子是?”

  “喔,你不知道也难怪。瑙璃子是已故子爵的夫人,堪称本地社交界的女王,既年轻又漂亮。”

  “哦,是吗?大车田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夫人?我一定前去拜见,也好同她谈谈故人的事嘛。”

  “怎么样,到子爵府拜访一次吧?我陪你去,瑙璃子夫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虽很想去拜访,可是由于旅途劳累,且长年居住在外,还没有做好拜见夫人的准备,拜访就推迟两三天吧。只是,在此之前,我有件事想劳驾您,可以吗?”

  “您尽管吩咐。”

  “不,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在那边买了点钻石,本想作为见面礼送给大牟田的,既然他已经去世,那就把它送给夫人吧,因为大牟田要是还健在,钻石也终于会成为夫人的装饰品的。我冒昧地想请您将那些钻石呈献给夫人,您看怎样?”

  “哦,我很高兴这种事您能让我效劳。能看到喜爱钻石的瑙璃子的笑脸,我何乐而不为呢?”川村一听说钻石,喜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那么,请跟我来吧。”里见先生微笑着,态度亲切和蔼。

  川村跟里见先生来到了他的房间,那是S饭店最豪华的套间之一。里见先生取出一只小盒子交给川村。

  川村瞪大眼睛问:“可以看看吗?”

  “行啊,请看看吧,实在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老里见的话音未落,川村已经打开了盒盖,一看见里面的钻石,便连声惊叹:“这么大的钻石!都是送给瑙璃子的?”

  “是的,请您转告她,冒昧相送,谨祈鉴谅。”

  川村心里又惊又喜,紧紧地抱着钻石盒子,离开了S饭店。

  第二章 两件可怕的东西

  川村再次见到里见先生已是一个礼拜以后了。一见面川村犹如老朋友似的亲热地问:“啊,您上哪儿去了?我来看过您几次了呢。”

  白发的里见先生脸上仍架着那副大墨镜,他微笑着说:“实在对不住,我因有些私事到Y温泉去了几天。”

  “是啊?那可是个美妙的地方。”

  “是的,非常美妙。”里见表示赞同。

  “对了,夫人对您的礼物大为欢喜。她叫我叫您说,这几天一定来拜访您。请多多关照。另外,夫人还一再让我转告您,请您光临作客。怎么样,到大牟田家去一次吧?”

  白头发的里见先生摇了摇头,说道:“不,过些日子再去拜访吧。我虽怀念敏清,同瑙璃子夫人却素不相识;而且,我这般年纪还奇怪地爱面子,不太喜欢同妇女打交道。她越美,我越会发窘;不过,就是礼节性的,我也要去拜访一次。请转告她。再过些日子吧。”

  川村仍不放弃努力,起劲地说道:“那太遗憾了;不过,要是您能见瑙璃子一眼,那么您虽是个白发老翁,也准会相见恨晚的;而且,尽管您要推迟访问,看来夫人也会来的,来让您大吃一惊。”

  “哦,她是那么美吗?”里见似乎很有兴趣。

  川村有些忘乎所以,得意地说:“故世的大牟田君常夸她是日本的绝代美人。我也认为是那样的,有生以来还未见过那样的女性哩,容貌漂亮那是不是说的;从说话的声音。举止以及灵活的社交手腕,都无可非议,真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个瑙璃般的美人。”

  “那可危险啊。那样漂亮的孤孀在社交界抛头露面,确实十分危险哪。”

  “不,这一点请放心,有我这个故子爵的密友跟着,虽然我能力有限,夫人的一切都由我护卫。贞洁的夫人是不会经不起那些诱惑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有您这样一位杰出的保护者,我就放心了。不,与其说是保护者,我看你做夫人的丈夫也是当之无愧的。哈哈哈哈哈,哟,这可有点儿失礼了。”里见先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哈哈哈哈哈,我……不过,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从心里爱着瑙璃子。不,或许说尊敬她更合适些。为了保护夫人,纵使要像昔日的骑士那样赌上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哈哈哈哈哈。”

  瑙璃子坐在她卧室里宽大的梳妆台前,边把玩那五粒亮晶晶的钻石,边问陪在一旁的川村:“里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什么时候来拜访我?”

  川村走到她的背后,双手搂在瑙璃子圆润的肩,说:“啊,里见先生嘛,他可是个好人哩,他的财富也着实叫人惊叹。”

  “那么,我去拜访他吧,作为礼节,我也应去对他表示谢意的。”

  这天晚上,在川村的陪伴下,瑙璃子来到S饭店,走进里见先生套房客厅。瑙璃子目不斜视,仅凭女性的直觉,已感知这客厅的豪华奢侈。她身穿美丽的和服,那上面是娇嫩的花卉的图案;头上、指上佩戴着耀眼的钻石。脸上化着淡妆,散发出扑鼻的芳香;饱满、小巧的嘴唇上抹着口红。里见先生从房间里走出来迎接他们,出现在瑙璃子面前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不知何故脸上戴了一副金边大墨镜。瑙璃子对里见先生一见她之下震颤的模样很满意,令她想起已故的丈夫和情夫川村对自己的迷恋,瑙璃子在心里微笑了。

  川村急忙为他们作了介绍,瑙璃子斯斯文文地向里见先生问候,里见先生才大梦初醒般地请他们随意地坐下。

  三个各随己意,一边呷着茶,一边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不知为什么,瑙璃子与里见先生一见之下,便说出了许多心里话,也许是那五颗钻石的作用吧?

  瑙璃子说,由于自己没能为已故的子爵生下子嗣,按照亲属会议商定的结果,就要搬出大牟田府,住到别邸去。

  “您是子爵家的远亲,您觉得他们这样对我公平吗?”

  里见先生完全像个绅士般地安慰她说:“哦,您不用烦恼,您是那么的美丽,将来一定会很幸福的。我若有机会能为夫人效劳,那将不胜荣幸之至。”

  瑙璃子微微皱起的眉头放松了,鲜花般的笑容重又回到她迷人的脸上。大家闲谈了一会儿,里见先生站起身来,说:“失陪了,我去一下洗手间。”走了出去。

  川村悄悄坐到瑙璃子的沙发上,偎近她,握住了她的手。

  “别这样,里见先生要回来了。”瑙璃子娇嗔地嘟哝道。

  “哎,没关系。里见先生也略有所知了。他还说我们是般配的夫妻哩。”川村嬉皮笑脸地说。

  突然,屋里变得一团漆黑。

  “唉呀!”瑙璃子轻轻地叫了一声。

  “好像是停电了。”川村说道。

  黑暗中,两个模模糊糊的东西隐约显现出来,接着慢慢变成了可怕的形状。在黑暗的空间,两只眼睛,两只分别有半领榻榻米那样大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怒视着他们。这双眼睛决不是初次见到,哦,对了,是死去的大牟田敏清的眼睛,被放大千百倍,此刻正在黑暗中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瑙璃子一声惊叫,紧紧地抱住了川村,而川村强忍着,望着巨眼,腋下、额上冷汗直淌。

  电灯突然亮了,里见先生推门回到了客厅。

  “唉呀,怎么回事?”

  瑙璃子和川村像是见到了幽灵,茫然的眼睛怯生生地四下环顾着屋内,额头上挂着汗珠,嘴唇发干,面无人色。

  “哦,没什么。突然黑了下来,受了点惊。”川村辩解似地说着,悄悄舔了舔嘴唇。

  五天之后,里见发出了这样的请贴,邀请两位客人到饭店聚会:

  老夫今在郊外购得到别墅一座,拟于15日为此设宴。如能光临,不胜

  欣喜。请于当日午后1时到S饭店,由老夫陪同乘车前往别墅。

  按照请帖准时前来聚会的客人是川村义雄、大牟田瑙璃子。

  人一到齐,他们便坐上当时S市还很罕见的一辆汽车,前往目的地。

  “我们好像还没问过那座别墅的所在地呢。真奇怪,里见先生好像故意瞒着我们似的?”汽车驶出市街的时候,川村忽然注意到这一点,不解地问道。

  “想让你们大吃一惊啊!哈哈哈哈哈。”里见好像很滑稽地笑了起来。

  突然,川村发疯地叫道:“唉呀!这条路不是往Y温泉去的吗?这么说别墅是在Y温泉附近买的?”

  “猜得很对,正是这样。我的新别墅位于Y温泉的尽头。”

  听了里见的回答,川村和瑙璃子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之后,两人都缄口不语,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喏,诸位,我买的房子就是这儿。”

  汽车停下的地方,正是大牟田家小别墅的房前。

  客厅从隔扇到榻榻米全变了样,布置得焕然一新。

  里见先生动情地对瑙璃子说:“夫人,听说大牟田家的别墅要拍卖了,我不忍心它落入别人的手中,就把它买下了。事先没有告诉夫人实情,想来夫人不会介意吧?”

  “哪儿的话。里见先生,真是奇缘呐。我曾在这儿养过一段时间的病。”瑙璃子的脸色慢慢地恢复过来,显得应对坦然从容。

  “哦,夫人身体欠佳吗?”里见先生很关心瑙璃子的健康。

  “是啊,那时先夫得了伤寒,住了三个月的医院。他病好之后大约两个月,我也跟着生了场怪病,就在这别墅里养了几个月才痊愈的。”

  说着话,里见先生带着他们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所有的房间都同瑙璃子来洗温泉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只留一间阴郁的房间丝毫没有改变,那就是瑙璃子住过的病房。

  在这间房里,川村首先惊愕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件东西。难怪他那样盯着,那儿放着一只与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不相称的新桐木箱。

  “那是什么?既不是茶具,也不是木偶箱,好像是有些来由的呢。”

  “来由?这样东西有着十分可怕的来由哩。”里见阴郁地说道,“我一买下了这所房子,就派人重新收拾房间和花园。我的佣人在整理庭院时,想把那棵枫树移栽一下。在挖树根的时候,发现了这件触目惊心的东西——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的尸体装在小木箱里埋在那儿。可能是什么人溜进这座空别墅生下了死婴;或者是不能使之生存的私生子,一生下来就马上被亲生父母杀死了。”

  昏暗的室内,两张惨白的面孔宛如阴魂一般。

  “那,孩子呢?孩子呢?”沉不住气的川村声音凄然颤抖。

  “事情可玄乎了。那个婴儿简直像刚生下的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腐烂,仍以死时那副姿态睡在箱子里。真是固执啊!可能那是小东西要生存的阴魂吧?不,恐怕是受奸夫淫妇欺骗的丈夫那颗仇恨的心所致吧?”

  “那,那孩子吧,那孩子呢?”川村心不在焉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请看,在这儿。”里见快步走进屋里,掀开那只桐木箱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大玻璃瓶,放在他们面前。

  这当儿,突然“啊”的一声尖叫,面如死灰的瑙璃子闭上眼,倒在川村的怀里。瑙璃子吓得竭尽最后一点气力,昏迷过去了。

  玻璃瓶里,一个浑身皱巴巴、灰乎乎的婴儿四肢弯曲,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地瞪着这边。

  第三章 白发新郎

  第二天,瑙璃子正想着心事的时候,佣人说里见重之先生来拜访。进来后,他向她恭恭敬敬地道歉说:“昨天实在抱歉。因为发现了奇怪的玩艺儿,我觉得稀奇,竟老大无成,得意忘形地如同演戏一般,让您受惊了。要是光随便说说,不请您看那个婴儿的尸体就好了。真是对不起。”

  瑙璃子脸色苍白,眼睛不安地溜溜瞅瞅的。听了他的道歉,辩解似的答道:“不,是我打扰了大家。真是不好意思。见到婴儿的尸体就吓昏了,男人们一定要笑话吧?我实在是太怯弱了。”

  瑙璃子的眼光迷惘温顺,那是一种要让男人怜惜动心的眼光,同时她的脸上却慢慢绽开了微微的笑容,瑙璃子知道自己笑脸的魅力。里见先生看着这可爱的笑脸,如遭电击。瑙璃子一见之下,心中却突然有些惶惑,里见先生又一次令她想起了她已死的丈夫大牟田敏清。

  幸亏里见先生很快恢复了理智:“啊,夫人,真对不起,我又走神了。上了年纪的人常常会这样,夫人您可别介意啊。”

  瑙璃子眼中的不安也一闪而过,说道:“请别这么说啊,里见先生虽然头发全白了,可心却很年轻。”

  里见哈哈笑道:“哦,是吗?夫人,您可真是个好人啊。那么,我就告辞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见先生和瑙璃子互相拜访,交往越来越亲密,美人瑙璃子向他诉说心里对川村的不满。当然,瑙璃子哪怕是在数落川村时候的口吻也是娇滴滴的,宛若里见又是一个令她刻骨铭心的心爱男人。

  那个晚上,瑙璃子在他的面前,居然哭了起来。

  “我太高兴了。我虽觉得配不上您,可是常常梦见您,梦见您那粗壮有力的胳膊紧抱着我。”她一面说,一面像曾经对川村做过的那样,仰起挂着泪珠的脸蛋儿,半开的嘴唇颤抖着向他的脸上靠近。

  里见先生热吻着她那灼热、颤抖的嘴,动作温柔、迷乱。过了一会,里见先生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悄然挪开嘴唇,道出了关键的话:“我可以向您提出结婚请求吗?”

  瑙璃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点了点头。她那双纤纤小手满带着倾慕之情,紧紧地握住里见的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

  经过瑙璃子的同意,里见先生开始在S市的社交圈里散布自己快要结婚的消息。白发富翁快要结婚了。人们先是惊得目瞪口呆,接着是热烈的掌声,并且四下里响起好奇的叫喊声:“那位幸运的新娘是哪儿的?快,快告诉我们。”

  在说出新娘的名字之前,里见瞅着坐在对面的川村。川村惊慌地随巴着眼睛,大概是精神作用,脸色微微发白。

  “我的未婚妻不是处女,但是,她比任何处女都纯洁,比任何处女都高尚,比任何处女都美丽。这样一说,诸位就猜到了吧?虽说S市范围广大,但除了我的未婚妻,却再没有第二个那样的女人了。”

  里见先生的演说很精彩。那些社交界的头面人物都一言不发。

  “是的,正如诸位所料,她就是子爵大牟田敏清的妙龄遗孀瑙璃子。我回到这座城市以来,同瑙璃子进行着纯洁的交往。随着同她的交往,她的天真不知不觉地使讨厌女性的我幡然改变了观点。我们已取得了大牟田家的谅解,拟于本月二十一日举行婚礼,目下正为喜事加紧筹备……”

  川村的脸色起初由于吃惊和恐怖而苍白,接着由于满腔怒火而涨得通红,最后由于无限的痛苦而变成了猪肝色。

  川村双目灼灼,像要把里见吞下去似的瞪着里见,而里见先生呢?却截然相反,他快活地微笑着,死盯盯地瞅着川村。

  川村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激动得说不出来;然而,他终于开口了:“里见先生,你刚才说的不是开玩笑吧?”

  “玩笑?哈哈哈。”里见大笑起来,“你说什么呀?开玩笑能说这种事吗?”

  “那么……”川村恼恨得浑身直颤。

  “嗯!”里见仍旧笑嘻嘻地、落落大方地说。

  川村不答话,紧咬着嘴唇猛然站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接着抓起面前的酒杯,像疯子一样突然朝里见扔了过去。

  “你这个骗子!”川村像野兽一样吼叫着,两眼圆瞪着里见,猛地跳起,朝里见扑了过去。

  “干什么?你疯了?”

  大概是受到周围的叱责,川村也觉得难为情了,没有再动野蛮;可他心中愤怒至极,发紫的脸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对着里见先生。

  里见先生似乎非常欣赏川村的愤怒,他愉快地笑着说:“川村君好像误会了。怎么回事?川村君,你这样做是恩将仇报啊!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若是那样,等以后细听你说,好吗?现在别胡闹。”

  然而,川村仍像块石头似的木然不动,在异样的沉默中,他们又奇怪地互相瞪视着。不一会,川村忽然转过身,把椅子碰得哗啦啦地直响,快步朝门口跑去。

  “川村君,有事请到Y温泉别墅,今天晚上我住那儿。”

  里见在离去的川村的背后喊道,川村听到了,可是却头也不回,像个哑巴似的默默地消失在门处。

  第四章 陷阱

  由于遭受精神上的打击,当晚10点过后,可怜的川村连脚跟还没站稳,就匆匆赶到了Y温泉别墅。

  平素是个美男子的川村,此刻因为心怀邪念,容貌大大地变了样,简直像个魔鬼。他紧握着口袋里的匕首,浑身哆哆嗦嗦地等着。这时候,进去通报的里见的跟班回来了,和气地说道:“请跟我说。”

  川村默默地跟在后头。走过两三间屋子,到了内客厅的套廊,跟班将院内穿的木展摆在放鞋的石板上,指着漆黑的院子说:“就是那儿。”

  那儿赫然耸立着一座在黑暗中隐隐发白、有两层楼高的四方形砖建筑物。

  “那儿是?”川村不解地问。

  “主人在新近建成的殿堂里等您,好像要让您看什么东西。”

  打开门走进建筑物内一看,只见中央是红砖砌的正殿,约有三平方米;正殿周围是一圈昏暗的走廊,有两米宽。就是说,这是一种大盒子里装着小盒子式的构造。

  正殿的正面,红砖墙上安装了一扇灰漆铁门。跟班打开那扇铁门,招呼川村道:“主人在这里面。”

  “喂,你瞧,没人呀。里见先生,里见先生在哪儿?”川村惊惶地喊叫,铁门砰的一声从外边关上了,还听到哗啦哗啦上锁的声音。他被巧妙地关闭在三平方米大小的砖房里了。

  “喂,怎么回事?快把里见先生叫来。”

  川村所看到的正殿非常意外地一点儿都不像个殿堂。

  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在蠕动。是黑暗的错觉?不不,不是错觉。那东西慢慢地显现成可怕的形状。啊,是那东西!

  两只直径有三尺左右的眼睛在黑暗中赫然显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是忘也忘不掉的大牟田敏清那双仇恨的眼睛。

  “喂,川村君,你在干什么呐?”里见从视孔对里面喊。第一遍他没听到,又喊了两三遍。川村惊愕地止住狂态,回头望着这边。

  “是我呀,里见啊。”

  “啊,你!你这混蛋竟背叛了我。快,把这窗户打开。你这个骗子、窃贼!”

  “哈哈哈哈哈,川村君,嗯,冷静点儿。在你也许是要来杀我的;可是在我却只是履行以往的诺言。忘了吗?喏,我说过要让你看看我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就在那只黑箱子里面,打开来看看,里面装着一尊多么珍贵的东西!”

  于是川村嚷道:“这是让人看东西的礼节吗?现在我们有更重大的问题。你把这儿打开。哎,你开不开?”

  “要是打开了,你会扑上来揪住我吧?嗯,再在里面冷静一会儿。东西你不能不看。你必须看。你有责任要看。犯下的罪必须赎回!”

  对这番奇怪的话,川村忽然感到摸不着头脑。他略微平静了点儿,恢复了判断能力,接着一声不响地走近黑箱子,手按在向两边开启的箱盖上;可是,他犹豫了。像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他磨磨蹭蹭地迟迟不肯打开。

  “哎,打开呀,到这会儿还犹豫什么?那里面的东西在焦急地等待着你呢。”

  催促之下,他终于打开了箱盖。

  一打开箱盖,他“啊”的大叫一声,眼看着面无人色,吓得嘴唇直抖。

  “看一看可怜的私生子吧!亲手勒死亲生孩子的父亲是谁?川村君,现在残忍的父亲受到惩罚的时候到了。该向你报仇了。你要明白,这是被你勒死的婴儿的仇,是被你偷去老婆的丈夫的仇。”

  他惊愕地盯着视孔中里见的脸,发疯地叫道:“不,不,没有的事!有什么根据能证明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就是你背着大牟田,让瑙璃子在这座别墅的内客厅里生下来的那个私生子。你用那双手,瞧,就是那双手,用那双手勒死了刚刚生下来的婴儿,勒死后又把尸体埋在这个院子里。这些你都忘记了?”

  复仇的快感使里见心中发痒,一句一句地朝川村的要害逼近。

  川村双手揪着头发,拼命地折腾,想从噩梦中醒来;然而,并不是梦,岂有醒来之理?

  “让我看看脸。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好像疯了。”

  “要想看我的脸,可以到这儿来,从这个视孔里看。”

  随着里见的声音,川村踉踉跄跄地挨近视孔,从那儿露出眼睛看里见的脸。两人的脸相隔不到五寸的距离。川村对着里见的脸凝视良久,不一会儿失望地叫道:“不,我还是毫无印象。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别忙。川村君,我的声音你不至于不记得吧?”里见改用过去大车田敏清那充满朝气的声音说道。

  相距五寸的川村脸上顿时冒起了鸡皮疙瘩,眼睛旋即失去了光泽,像个白痴一样木然呆立。

  “喂,川村君,即使我的声音你不记得了,我这双眼睛总不至于忘记吧?你过去最好的朋友的眼睛。”里见一句一句地紧逼着他,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墨镜。墨镜下面现出了往日的大牟田敏清那炯炯有神的双眼。

  川村双目圆瞪,乱蓬蓬的头发好像一根根地倒竖起来。

  这时,里见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像被勒住似的无法形容的惨叫,川村的脸随即从视孔里消失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经无力站立了。

  长时间的沉默。

  里见弄清川村并没昏迷,便从视孔里对他说话,开始了自己长长的故事:“我就是过去的大牟田敏清。是我将你这个穷大学生从东京带到S市,我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兄弟,可你却恩将仇报。在我生病住院期间,勾搭上我的夫人,致使她怀孕,合伙欺骗我,说是瑙璃子生了脓疮,在我出院后也不能见我,与我同房。为了养病要去Y温泉。在Y温泉我家的别墅生下了你们的私生子。为了掩人耳目,你又亲手勒死了你的私生子,随后又设计害我,假称要郊游,让我从地狱岩上摔下去,把我葬在了我家的墓地里。”

  川村浑身颤抖,如梦游般地问:“怎么你竟没有死?是怎么出来的?”

  “哈哈哈!”里见因想起那痛不欲生、死而复活的往事,反而大笑起来。笑完后,他才说:“你想知道吗?让我来讲给你听。我从地狱岩上摔下去以后,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醒了过来。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黑暗世界中,感到很气闷,仿佛有人捂住了我的嘴。我拼命挣扎,不知不觉伸出了手,上、下、左、右都是坚硬的木板。我恍然大悟,那是一桩明明知道却叫我不敢相信的残酷的事实——我是被活埋了,围住我四周的木板就是棺材。我在坚固的棺材里像头猛兽似的乱蹦乱跳,可是怎么也冲不破木板。空气越来越稀薄,不光气透不过来,眼睛也胀得要突出眼窝了,鼻孔、嘴里都难过得要流出血来。

  “我扳住木板的裂缝,用力冲撞,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将棺盖冲开了。就在我跳出棺材的同时,突然哗啦一声巨响,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从头上掉下来。

  “可是,怎么这么黑呀?黑得简直空气都像墨汁染过了似的。我伸开双臂,用脚探索着往前迈步。有墙壁,好像是石墙。顺着墙壁走了一会,碰到了一块冰凉的铁板,用手一摸,像是一扇门,一扇巨大而坚固的门。啊,我终于明白了,我被葬在了我家的墓地——诸侯老爷之墓里。我绝望了。这回的死可不像从悬崖上摔下来那样痛快,是饿死,是一点一点、一分一分地被夺去生命,这不是太残酷了吗?

  “我像疯子一样狂喊着要出去,狂乱中我想起了我十七岁时来给父亲送葬,棺材前面摆着一座像是外国进口的稀奇古怪的蜡台,说不定会有点剩下的蜡烛呢。

  “我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根冰凉的铁棍。那是蜡台啊,蜡台上的蜡扦上,还插着三支点剩的蜡烛呢。接着,我又在铺石的地上边爬边摸。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到底找到了——我找到了一个火柴盒。

  “叭的一声,我点着了三支蜡烛,烛光照亮了我刚才打破的棺材。那副棺材旁,还摆着一副没有盖子的大棺材。我仔细一瞧,棺材里装的不是尸体,而是金光闪闪的东西,地下也洒了不少,好似金色的沙粒,熠熠发光。我‘啊’的惊叫一声,跑过去捧起棺材里金光闪闪的东西——是钱,是金币,有日本的、中国的以及不知是哪个国家的大小不一的金币、银币、戒指、手镯和各色各样的工艺品。打开鹿皮口袋,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的钻石,令人眼花缭乱。

  “我一阵晕眩——这种地方不应该藏有这么多的财宝呀。啊,对了,刚才破棺的时候,好像有个沉甸甸的东西摔下来,我抬起头朝上看。原来,我从棺材里跳出来的时候,撞倒了一根支撑的圆木,搁板倾斜了,搁在上面的珠宝棺材掉下来,盖子也在那时摔掉了。

  “但是,我家的坟墓里怎么会藏有这么多的财宝呢?我仔细查看这财宝棺材,忽然,在棺材的侧面,我发现了一个一寸大小的红骷髅徽章。这是十几年来一直逃避官厅、在中国东海一带施展淫威的海盗王朱凌奚的标志啊。现在我总算领悟了,我由于被活埋而得到了亿万财富。

  “然而,我却无法走出这石窟一步,我将守在这亿万财富边上饥饿、恐怖而死。我趴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迷迷糊糊中梦见了一堆热气腾腾、又香又甜的馒头,梦见了笑盈盈偎在我怀里的瑙璃子——那时的我是多么地迷恋着瑙璃子啊!食欲和爱情交替地折磨着我,我想到了自杀,可坟墓里哪有自杀的利器呢?绝望中,我抡起烛台,朝旁边的棺材砸去。我的尊敬的列祖列宗们呀,原谅我这个不肖子孙吧!我终于砸到墓中最里面也是最后一副棺材。这副棺材好生奇怪,我用蜡台尖儿一捣,棺盖毫不费劲地一下子开了,我陡然一惊——这副棺材设有棺底。我趴在棺材上,蓦地感到一股凉风从下面习习吹拂到我的脸上。我明白了,这是海盗王朱凌奚进我家坟墓的秘密通道。

  “现在你明白我是怎么从那坟墓爬出来的了吧?我从那可怕的石窟里死而复生,才发现自己经过这一番磨难,外貌已从一个青年爵爷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白发鬼。我踉踉跄跄、满怀希望地想见到我美丽的夫人瑙璃子。我一个人悄悄回到自己的家,却发现你这畜牲正与瑙璃子在干那苟且之事,还听见了你们谈论是怎样设计谋害我的。我这才大梦初醒,决心要报复你们这对狗男女。嘿嘿嘿嘿嘿,害怕吗?”

  “哼,怕什么!我是想知道,我想知道我的命运!”

  “告诉你吧,可是你别后悔哟。”里见在窥视孔外说,“上面,看上面。嘿嘿嘿嘿嘿,磨蹭什么,不敢看吗?”

  川村像个怯懦的孩子一样朝上翻着眼珠,偷偷地瞅了瞅天花板。

  他全明白了,数吨重的水泥块正徐徐下降,将要把他压成一块肉饼。天花板与墙壁之间没有一点间隙;天花板和地板都是光滑的平面,连一只小虫也无处藏身。

  “啊,我为什么不快点儿死啊!杀了我吧!把刚才那把匕首还给我。开枪打死我吧!勒死我吧!杀了我吧……”

  种种哀求和诅咒断断续续从视孔里传了出来。

  里见站在那个视孔前,盯着一件奇妙的东西。

  那是从视孔里突然伸出来的一只手腕。

  人求生的欲念是惊人的。川村竟想从那仅有三寸大小的视孔里逃生。不管可能不可能,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他抓住了那个小小的窟窿。

  五根手指在空中乱舞。手腕像只生物一样痛得乱扭。

  接着,一阵垂死挣扎。

  五根手指紧握在一起,随即痉挛了两三次,便无力地松开了。与此同时,伸得笔直的手腕像火车的信号器一样软绵绵地斜吊下来。

  第五章 去石窟

  里见把川村义雄同他的私生子在巨大的汽缸里压成了肉饼。复仇事业圆满地完成了一半,可是还剩下瑙璃子。随心所欲地折磨那个漂亮的淫妇,才是他复仇的最大目的。

  不久,里见和瑙璃子举行婚礼的日子来到了。

  然而,一种预兆不祥的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是因为新娘太美,还是因为新郎的白发白须?是因为教堂那阴郁的天花板太高,还是因为彩色玻璃的五彩景象?都不是。是因为出了一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

  会场上出现了大牟田敏清的幽灵。新郎穿的燕尾服同过去大牟田子爵爱穿的一模一样,从手套到手杖,同大牟田用的完全相同,连姿态、走路的姿势、肩膀摇晃的模样都同过去的大牟田敏清毫无二致。

  瑙璃子抬起脸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眼看着面无血色。她仿佛看见了亡夫的幽灵,但仍强打起精神,以为是由于内疚而产生的错觉。不一会儿,她和里见面对面地站在老牧师的面前时,脸色便恢复了正常。

  仪式进行得简单而庄严,脑袋光秃秃的英国老牧师用庄重的语气朗读了《圣经》的一节。

  按照仪式的程序,里见把事先准备的戒指戴到新娘的手指上,宣读了誓词。

  这当儿,突然发生了一件奇事。美丽的新娘忽然发出一声鹅鸣般的惨叫,随即身子像根木棒似的倒了下去。要是里见迟一秒钟跑上去把她抱住,这位盛装的新娘便会仰面朝天摔倒在上帝的祭坛前。

  是什么把瑙璃子吓得晕倒的?不是别的,是刚才戴到她手指上的戒指和里见宣誓时的声音。

  她曾经由大牟田敏清亲手戴过结婚戒指。敏清死后,那戒指是装在钻石盒里的,可是,现在这第二个丈夫给她戴的这枚戒指,竟然从雕刻到形状都同那一枚一模一样。

  白发白须的新郎抱着昏迷不醒的白天鹅般的新娘站在祭坛前。透过高窗上的彩色玻璃,柔弱的彩色光线将濒死的白天鹅映得五彩缤纷、光怪陆离。身后是心惊胆战的老牧师。在他后面,以昏暗的祭坛为背景,一支支蜡烛燃着血一般的火苗。

  瑙璃子在新居的床上醒来,没要匆忙赶来的医生抢救便恢复了元气。

  “瑙璃子,你要坚强些。我们的婚礼顺利地结束了。只是你晕了一下,不要紧的。你觉得怎么样了?还能出席今天晚上的婚宴吗?”里见站在病人的枕边,温柔地说。

  “惊扰了大家,真对不起,我是怎么了?”

  “是婚礼的仪式使你太激动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还是您吗?我刚才看到您好像是另外一个人,连声音都像。还有,啊,这戒指!”

  瑙璃子忽然想了起来,怯生生地望着她的手指;可是手指上已经没有刚才的戒指了,只有一枚全然不同的结婚戒指熠熠闪光。她昏迷过去的时候,里见给她换过了。

  “啊,那么,还是我看到幻影了?”瑙璃子像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似地咕哝道。

  “怎么了?戒指怎么了?”里见若无其事地问。

  她露出发自内心的欣喜的笑脸,娇声娇气地说:“不,没什么呀,已经行了。这枚戒指真漂亮。”

  当天的婚宴是S市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宴会顺利地结束了。里见和瑙璃子累得筋疲力尽,从饭店的大厅回到了新居。芳醇的酒香、噪杂的贺词、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彩带、震耳的音乐,这一切久久在头脑里萦回牵绕,心里头就像腾云驾雾,翱翔在春天的太空中一样。不,至少瑙璃子是这样的心情。

  回到家,结婚礼服没脱他们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正喝着茶,鸽子报时钟当当地报了十二点。

  “你不困?”

  “真怪,我一点都不困。”瑙璃子红润的脸蛋儿粲然一笑,答道。

  “那么,咱们出去吧。今天晚上要让你看些东西。”

  “哦,去哪儿?看什么?”

  “咦,你忘了?喏,我不是说过办完婚礼一定要让你看看吗?我的财产、我的钻石呀。”

  “啊,对了,我想看。哪儿?在哪儿?”

  她就是因为那些财产才同里见这个老头儿结婚的,当然想早些看到。

  “我有个秘密的仓库,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你敢这会儿就去看吗?”

  “嗯,同您一起,去哪儿都敢。”

  “好好,那就快去吧。其实,我是担心白天会暴露那个仓库,除了夜晚我是不去的。”

  于是,他们像一对私奔的情侣,手拉着手从宅邸的后门溜了出来。借着星光,沿着原野中的小道,他们向前面的山岗奔去。

  面前出现了一扇黑漆漆的铁门。这就是在山岗半中腰打通的石窟坟墓的入口。

  “啊,这儿不是坟墓吗?不是大牟田家的墓吗?”瑙璃子恍然大悟,疯狂地叫着,死命想挣脱里见的手。

  “是啊,是大牟田家的墓。多妙的金库啊,什么小偷也不会发觉我的财产藏在这种地方。甭害怕。石窟里可漂亮了。我经常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两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默默地位立了几秒钟。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瑙璃子剧烈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

  “瑙璃子,怕吗?”他悄声问。

  瑙璃子出人意外地用镇静的口吻答道:“嗯,有一点儿;不过,有您这样握着我的手,我就胆壮些。哎,不是要看我们的宝物吗?”

  “我这就让你看看我那些漂亮的钻石。你该会多么惊奇啊。”

  “哎,快点儿让我看呀。宝物藏在这样僻静而又可怕的地方,简直像个什么故事一样。”

  “等一下,我把蜡烛点着。”里见划着火柴,点着预先准备好的蜡烛,把它摆在墓里那座古式的西洋蜡台上。

  “喔,我的钻石箱有些与众不同。这个,你看这里面。”

  在红褐色的烛光下,昏暗的石窟地板上摆着三口大棺材。当然,墓的深处还放置着几十副棺材,可是那些都隐在黑暗中看不见,惟有这三副棺材像被特意抽出来摆在那儿似的聚集在蜡台下。

  里见将一副棺材的盖子掀起来,招呼瑙璃子。瑙璃子战战兢兢地朝黑洞洞的棺材里瞅了瞅。

  那副棺材是海盗埋在大牟田家族坟墓里的赃物箱。里见在此之前带出去用的主要是钞票和金币,钻石类仍原封没动,并且,他事先划破口袋,将无数颗珠宝像沙滩上的沙砾似的摊在棺材的上面一层。虽然烛光昏黄惨淡,棺材里却像聚集了天上的群星一般灿烂美丽。难怪朝棺材里窥视的瑙璃子“啊……”的惊叹一声,旋即像块化石一样呆立不动了。

  “别光瞅着,摸摸看。这可不是玻璃球,颗颗都是相当于一个人身价的名珠啊。”

  瑙璃子似乎恢复了活力,怯生生地伸出手,抓起了一把钻石。她抓起来,哗啦哗啦地撒掉;抓起来,又哗啦哗啦地撒掉。每抓起一次,她那白嫩的手指周围就出现一道道彩虹。

  “啊,这些钻石都是您的?”瑙璃子看得眼花缭乱,用孩子般的口吻问。

  “嗯,是我的;而且,从今天起就属于我的妻子你的啦。这些你可以任意享用。”

  “啊,太好了。”

  瑙璃子天真地眉开眼笑,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起来,差一点儿拍起手来了。

  不一会儿,她像偶然发觉似的瞅着另外两副棺材。

  “那边的箱子里也装着宝物吗?”

  “嗯,装着别的宝物。你把蜡台拿到这边来,我把盖子打开让你看。”

  瑙璃子拿过蜡台,等着打开第二副棺材。

  “喏,你看。”

  瑙璃子端着蜡烛,朝棺材里窥视。她刚瞅一眼,便像被弹回来似的闪到了一边,蜡台从手里掉到了地上。

  “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她用哭丧、颤抖的声音问。

  “再好好看一次。对于你,这可是比钻石更珍贵的宝物啊。”

  瑙璃子远远地探着身子,朝那个奇怪的东西窥视。

  “啊,死尸!太吓人了。快盖上盖子。莫非是……”

  “不是你的前夫。瞧,这脸还是死前那副模样。你丈夫大车日子爵的尸体是不会这么新鲜的。”

  瑙璃子郑重地打量着那具尸体,笑容眼看着不见了。接着,她张开颤巍巍的嘴唇,一声无法形容的凄厉的惨叫在石窟里发出回声。她双手捂着眼,朝远处的角落奔去,仿佛有个妖怪在她后面追赶。

  “瑙璃子!那是你的情夫和从你肚子里生下来的婴儿的尸体,知道吗?”里见突然用大牟田敏清的声音严正地说道。

  瑙璃子一听到大牟田的声音,像机器人一样猛然回过头来。她已经不害怕了。转眼间,她像个夜叉一样疾言厉色地反问起里见来:“你是谁?让我看这种东西,想把我怎么样?”

  “我是谁?哈哈哈哈哈,你好像没听过这个声音哩。我是谁吗,喏,你看,看看这第三副棺材就明白啦。瞧,棺盖破了吧!里面是空的。这棺材是埋谁的?那个死人说不定在棺材里复活了,并且挣扎着冲破棺材,从这座墓里爬出去了。”

  她终于开始醒悟了。

  “还记得吧?我昨天曾答应你三条,第一是让你看看我的财宝;第二是让你会见川村;这第三,瞧,就是摘下这副墨镜。”

  里见扔掉墨镜,露出大牟田敏清的双眼,怒视着淫妇。

  她不声不响,像百合花凋萎了一样颓然倒在地上。

  瑙璃子第三次昏了过去。

  第六章 凄婉的催眠曲

  里见——哦,不,应该是那个死而复生的“白发鬼”大牟田敏清——把一身新娘装束的昏迷者横放在钻石棺材上,轻轻地摩挲她的胸脯,等待她苏醒。要是让她这样死去,就不能达到他的目的了。

  耐心地等了十分钟左右,她终于苏醒过来。虽然目睹大牟田敏清裸露的双眼,可是她已无力喊叫,也无力逃走了。

  于是,大牟田足足用了一个小时,谴责她的薄清、列举她的种种恶行、讲述复生的详情,诉说被关在石窟里五天中所遭受的无法形容的痛苦,将他终于变成一个复仇鬼接近奸夫淫妇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她。特别是压死川村义雄那一段,尽可能描述得残忍些,好让她听了发抖。

  正说着,瑙璃子潸然泪下。泪珠顺着她那张惨白而俏丽的面颊不断线地往下滚。

  他说完了,她还哭了好大一会儿。少时,她用手抹去泪水,坐在棺材上,眼泪未干便对他说了起来:“真是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不知该怎样向您赂罪才好;不过,您误会了。虽然同川村的那些事不能说是假的,但不论怎样,把你害死这种可怕的事,我是决不会干的。如果想害你,那也是川村一个人的主意,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可是,事后你对我的横死感到高兴,我亲耳听到了你们欢天喜地的谈话。”

  “那是我鬼迷心窍,受了川村的骗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想您想得没有办法。回想起来,我那颗真正的心一直是爱着您的。足以证明这一点的是,虽然您形象变了,我不是照样同您结婚了吗?不是抛弃了川村,投入您的怀抱了吗?我青春年少,为什么会爱上您这样一个白发老翁?是因为我同您有着非同一般的姻缘,是因为我的另一颗心清楚地认出了您的真实面目。正因为您是我往日的夫君,我才对白发苍苍的您一往情深。

  “啊,您瞧,我是多么幸福啊。我不仅同本以为已与世长辞的丈夫邂逅相遇,而且又很快地同他结了婚。我们一次不够,举行了二次婚礼。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吗?

  “哎,您想一想往日的瑙璃子吧。我有一颗还同那时一样温柔的心。我有一身迷人的肉体。喔,您经常让我去洗澡,还把我的身子当成玩具一样戏耍。

  “哎,老爷,我已经是您的奴隶,不论什么样的事我都为您效劳。饶恕我吧。像过去那样爱我吧!求求您,我求求您。”

  她那张满是汗水、因而益发动人的脸上堆着妖媚的微笑,苦苦劝说着。

  后来,她竟用她那迷人的肉体劝起他来。

  那是在远离村庄的石窟里,惟有二人面面相对,她只要想干,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啊,多么无耻!在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什么耻辱、体面,瑙璃子全都置之不顾了。她脱掉洁白的结婚礼服,在大牟田的面前显露出那富有魅力的肌肤。

  黑暗中绽开了一支桃色的花朵。那花朵扭来扭去,丑态百出。

  大牟田冷汗直淌,咬紧牙关,奋力抵御这一色情的诱惑。

  “不行啊,尽管你做出这种姿态给我看,我已经没有人的热心肠了。我不是人,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白发鬼。我是不会经不起这种人间的诱惑的。我一心要复仇,不论你怎样辩解,都休想歪曲我所知道的事实。我的计划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不动声色,斩钉截铁地说。

  “那您要把我怎么样?”

  “让你尝一尝我受过的同样的痛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我不可动摇的决心。”

  “那么……”

  “不是别的,就是把你活活地埋在这儿。那棺材里满是你最喜爱的钻石,装有亿万财富。你拥有那些宝物,却不能重见人世,让你尝一尝我曾经受过的完全相同的痛苦!”

  “另外,那另一副棺材里有你的情人,有你心爱的孩子,你一点儿也不会寂寞的。你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在坟墓里共享天伦之乐吧!”

  “啊,坏蛋!你才是个杀人犯,一个不通人性的魔鬼!”突然,瑙璃子的嘴里迸出恶狠狠的话来。

  “哎,让开,我要出去。就是杀了你我也要出去。畜牲!坏蛋!”她一面叫着,一面不顾一切地朝大牟田猛冲过来,尖利的指甲抓进了他的肉里。

  他简直不能相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她扭住他,把他摔倒在地,就要朝门口跑。

  他好容易抓住了她的脚脖子。

  于是,展开了一场少见的殊死的格斗。这是一场身穿燕尾服的老绅士同几乎赤身露体的美人的搏斗。瑙璃子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着,一面张牙舞爪,顽强地同复活了的大牟田撕打。

  一黑一白的两个肉球像阴魂一样在石窟里翻滚。

  然而,她不论多么凶狂,到底不是对手。她终于筋疲力尽,像一堆白肉块似的瘫软不动了。

  “那么,咱们永别了。你被永远关在这座坟墓里了。你可以细细品尝我的痛苦是什么滋味了。”

  大牟田说完便跑出石窟,从外面关上铁门,上了锁。他曾经爬出来的最里面那副棺材底下的暗道已经用石头堵上了,瑙璃子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大牟田敏清的事业彻底完成了。以后可以远走高飞,因为他为余生预备了足够的生活费用。

  仰望天宇,繁星点点,深夜的微风轻轻地掠过热烘烘的面颊。

  他正要离去,又犹豫了。瑙璃子怎么样了?

  忽然,什么地方传来了温柔的催眠曲声。他心中一惊,竖起耳朵倾听。那声音总好像是从石窟里传出来的。

  奇怪,被活埋的瑙璃子是不会悠然地唱起歌来的。他心中不踏实,又掏出钥匙打开锁,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往里看,只见里面是一副异样的景象。

  几乎一丝不挂的瑙璃子抱着已经腐烂的婴儿尸体,一面笑盈盈地哄着孩子,一面晃悠着身子,东走走,西转转。

  她右手抓起一大把钻石,像小孩玩沙子一样往她自己那蓬乱的头发上和婴儿的胸脯上哗啦地撒着。

  “宝宝啊,漂亮吧?漂亮吧?妈妈呀,成了女王啦,有这么多的钻石呐。瞧,漂亮吧?”

  她一面说着莫明其妙的话,一面又唱起了催眠曲,用她那让人心荡神驰的美妙、甜润的歌喉,唱起了温柔动听的曲调。

  他木然伫立,这异常美妙的景象让他想起从前与瑙璃子的热烈的情爱,为此他所付出的代价以及犯下的罪行。现在他从一个被杀者变为一个杀人犯,而他美丽的妻子正裸露着她迷人的肉体,在这石窟里即将死去。大牟因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他走进石窟,反锁上铁门,朝着裸体的瑙璃子走去。瑙璃子停止了那凄婉、温柔的歌唱,扔掉手中腐烂的婴儿尸体,等待着大牟田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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