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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良久,德威特转过身来,用手揉了下眼,跟着,他眼睛闭上,陷入了沉思中,极其慎重的沉思之中。“我——呃,雷恩先生,您是个最特别的人,”德威特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老演员庄重的脸,“我已下定决心,您是我可以依靠的人,是的,雷恩先生,这是摆在我眼前的唯一出路,”德威特坚决起来,“我是……真的……有些事要说给您知道。”

  “真的?”

  “但不是现在,”德威特平静地摇摇头,“不是这一刻,那是个长而龌龊的故事,我不愿破坏您这美好的夜晚——或说我自己的美好夜晚,”德威特的双手用力绞着,都失了血色,“今晚——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一个晚上,我终于从一个可怕的世界挣脱开来,珍——我的女儿——”雷恩缓缓地点着头,德威特深奥的双眼如镜,雷恩清楚地看到镜子里的一个影像,他确定,那不是珍·德威特,而是佛安·德威特。德威特太太今晚没有来,她也清楚德威特已知道一切,但德威特太太的缺席,或许正是此刻德威特所以触景伤情的原因吧!而雷恩更清晰地感觉出,从德威特毫无怨悔的话语中,德威特仍深深依恋这个背叛他的女子。

  德威特缓缓起身。“雷恩先生,您也从俗加入大家庆贺庆贺好吗?宴会结束后,我请大家一起到西安格坞敝宅去——在那儿我准备了简单的庆功宴——而且,如果您愿意多赏脸,浪费一个周末晚上待在我那儿,我还可进一步安排您的住处,一定让您宾至如归。一个晚上也许不太——哦对,布鲁克已决定在我那儿过夜,因此一切非常方便,您待下来,我们不过多准备一份现成的卧具——”说到这里,德威特的声调陡然一变,“明天早晨,就只有我们两人而已,届时我会告诉您——您以神奇的洞见能力所察觉到、希望我告诉您的那些事情。”

  雷恩也站了起来,他把手轻搭在瘦小的德威特肩上,“我完全理解,暂时抛开一切——直到明天早晨的到来。”

  “明天早晨会来临的,不是吗?”德威特喃喃自语。两人上前加入众人中,就在这一刻,一阵轻微的恶心之感锥子般刺痛雷恩的胃部,陈腐的老套——他忽然对眼前所有的一切厌烦起来。穿正式礼服的服务人员把大家引到宴会的房间里,雷恩保持着可掬的笑容,一丝灵光却闪入脑中,雷恩发现这样的句子在他心头浮现且徘徊不去,“明天,明天,还有另一个明天——直到有形时间的最后一个音节敲落——”这个句子愈发清晰、愈发洪亮地在他心中震颤不停,“——直到化为烟、化为尘、化为土。”雷恩嗟叹一声,发现莱曼正搭着他的手臂,一脸笑,引他跟着众人步入宴会厅里。

  宴会气氛一片欢悦,亚罕为了他的胃,很不好意思地特别要了盘水煮蔬菜,但他还是小饮了些匈牙利托凯葡萄酒,而且兴致盎然地跟殷波利重述几场精采棋赛的细节;但殷波利却摆明了心不在焉,只顾着对隔桌相望的珍·德威特大献殷勤;莱曼·布鲁克则跟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这阵轻柔的弦乐是由藏身于房间一角棕榈树后的乐团所演奏的;克利斯朵夫·罗德一边和众人热烈讨论哈佛大学足球队的未来战绩,却也不忘深情地望一眼身旁的珍;德威特自己安静地坐着,似乎眼前这一刻众人的谈话,流泻的小提琴乐音,乃至整个房间、餐桌、桌上的食物和温暖的氛围,无不极其美好,让他开心;雷恩自己则一直留神注视着德威特。酒喝得满脸通红的莱曼,凑过来要雷恩向大家致个辞,雷恩用几句玩笑话岔掉了这个请求。

  用过餐后的咖啡和香烟之后,莱曼忽然站起身,拍拍手要大家安静,跟着,他举起了酒杯。

  “平常,我并不喜欢大家一起举杯敬酒这种喝酒仪式,我总觉得这是那个穿钢丝大篷裙,一群花花公子挤在舞台后门那个混乱的时代所遗留下的陋规恶习,但今晚,我们有个绝佳的理由必须一起举杯——让我们为一个人的新生举杯庆贺,”说着,他低头注视着德威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各位,约翰·德威特。”

  众人欢呼喝酒,德威特站了起来。“我……”他激动得声音都岔了,雷恩保持着微笑,但恶心之感仍深驻胃部。“和佛莱德一样,我是个内向的人,”众人无来由地爆笑起来。

  “但在此我愿意为我们在场每一位郑重介绍一个人,在过往数十年间,他一直是百万有知识有教养人士的崇高偶像,他曾经面对过如恒河沙数的观众,但我认为,他却是我们之中最内向、最容易害羞的一位,哲瑞·雷恩先生!”

  众人再次举杯,雷恩也再次微笑,但心里却只盼望能逃得远远的。他并未站起来,只用他令人闻之震颤的男中音说:“我个人一直极其羡慕那些落拓大派,在人群之前应付自如的人,在舞台上,我们必须学会镇定自制,但在生活之中,我却始终学不来这门面对众人、面对场面的艺术——”“雷恩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喊的是亚罕。

  “看来我是无所遁逃于天地了,”雷恩这才站了起来,眼神闪亮,原来的厌烦之色瞬间消失,“我想,我理应发表一段循循善诱的动人演说,但作为一个演员,我未能跟上圣者的足迹,所拥有的,不过是舞台上表演的剧本,因此,我所能说的,也仅仅限于我在舞台上所学所能而已。”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静静坐在他身边的德威特,“德威特先生,对你这样一位敏锐而情感丰富的人而言,你刚经历了人生最严酷的灾难考验。坐在被告席上,忍受着彷佛无尽悠悠岁月的折磨,等待一声宣判。这个判决基于人们暧昧、不确定、屡屡犯错的认知,而其结果却是生和死。我认为,这无疑是人类社会所能加诸给个人的最最严酷的惩罚,然而你却充满尊严地忍受过这一切,真是令人赞叹不已。这使我想起法国出版家席耶斯一句幽默而苍凉的话语,当人们问他,在恐怖时代中他曾做过什么?席耶斯只简单地说:‘我只是活着而已。’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但我认为,只有真正热爱生命、理解生命的人,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老演员深吸一口气,看看眼前一张张屏气凝神的脸孔,“忍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这虽是老生常谈的一句话,但它却是真的,颠扑不破的真理。”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但这一刻德威特更如一尊亘古至今的石像。他感觉雷恩的话直接切入他的身体之中,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似乎感觉到,雷恩这些话是只为他一个人说的,只对他一个人产生意义,只带给他一个人慰藉。

  雷恩头一抬,继续说:“既然你们各位坚持要我说话,那只有先向大家告罪,我好引述前代哲人智慧之语的习性,可能会让如此欢悦的聚会,带来不甚愉快的阴影。”他的声调扬起,“理查德三世,这是莎翁剧作中不易普受赞誉的一部,但其间揭示一个黑暗罪恶灵魂所拥有不失良心的一面,我认为,它锐利的洞察仍让人感悟不已。”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德威特低垂的脑袋,“德威特先生,”他说,“尽管,在经历了这几个星期的困难,你已洗脱了谋杀的罪名,更进一步的问题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对仍在迷雾中探索的我们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杀人者业已将两名可怜的人送入地狱,或者我该说,愿他们安息在天堂。然而,在座你我各位之中,我们有几个人曾认真思索过杀人者真正的心理?真正的本性?以及他灵魂的真实构造?毕竟,这样的说法虽然陈腐,但我仍要说,他仍是人,拥有属于人的灵魂。如果我们信任圣灵的引导,我们更该说,他也拥有和你我一般永生不灭的灵魂。在我们之中,很多人习惯认为,杀人都必然是没有人性的怪物,而并不回头检视我们自己心底最隐秘的深处,也同样存在某些最敏感最不可碰触的所在,即使最轻微的刺激,也可能使我们立刻摇身溃化为一个嗜血的恶魔——”彷佛空气凝冻住了,每人都屏住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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