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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落日酒吧


  激越的音乐,嘭,嘭,嘭!
  狂野的黑人节奏:
  “我爱你呵,在今宵,
  “海枯石烂呵,在眼前。
  “振奋的内心,
  “扭动的身躯,
  “和着灯光,血在奔流。
  “在爱海,
  “在你我,
  “在我们的内心……”
  灯光在闪耀,血红黑绿,艳黄粉蓝。
  雷鸣似的歌震耳欲聋。他们落在音乐的海。
  还有人的海。
  站在通向音乐厅的梯级上,文娟和大卫双手掩耳,要以镭射唱盘转过的七色光束,才看得清楚彼此的脸。
  梯级上,音乐厅中,走廊里,圆柱下,周围都是人。暗灯不停地跳跃。川流不息的人流,拥塞着散发汗臭。流动的人影,流着汗的强壮身躯,缠着头巾,披着丝巾。强烈色彩的服饰,比女性更艳更媚的扮相,搽上口红的红唇喷着烟圈,涂着蔻丹的手夹着烟卷,顾盼妖烧。廉价脂粉的俗香扑鼻而来。
  人影蠢动,在暗光里,在叫嚣声中,在手臂互扬的丝巾海中……
  文娟摇晃了一下。
  大卫连忙扶住她。
  “怎么了,不舒服?”
  说话要在耳边吼叫,对方才听得到。
  “胸口作问,想吐!”文娟皱着眉说。
  大卫苦笑。“进来了,怎么办?立即出去吗?”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的。”文娟说,“主要是空气太翳闷了,一时难于适应。难得遇上这地方,不看清楚怎好出去!”
  她在大卫的扶持下,站在靠墙的地方歇了一会儿,精神才回复过来。
  这里的人数之多令她惊异。
  “想不到这里有这么多人,在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她说,“这就是那些第三类人的生活空间?”
  她仍然沿用电视上被访者自称的那种外号:同性恋者——第三类人,被社会歧视的一群。
  “你接触到了,看到了,有什么观感?”
  “观感太强烈了,想也没有想到。”
  “想了解深一层,我们下去?”
  “好呀,我现在好些了,可以开始我们的探险行动。”
  文娟向大卫点头,就在大卫的搀扶下,以无畏的精神向那耸动着的人堆里去!
  “哈啰,要不要找朋友?”
  “Hi!男伴,你要吗?我是凯斯!”
  “我叫雅顿,一起Happy?
  “哎,对不起,我不要,我们不要——”
  拾级而下,一路上推开了向他们围拢过来的阻力,千辛万苦才到达音乐厅的大堂。
  “哎唷,吓死我了,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早给那些大汉撵走了!”
  文娟虽然柔弱窈窕,身材娇小,但是拖着她在那些人群中挤来拥往,大卫也满身大汗了。
  这时就连大卫也有点后悔带文娟来这里,他们到了下面才知道,设在地窖的音乐厅才是人潮最多的地方。
  也是在这里向他们展现出来的奇景,才真叫他们大开眼界,知道了同性恋是怎么回事。
  幽暗的角落,圆柱下被遮掩的地方,有些搂抱着的躯体,热烈拥吻的一双双情人,竟然都是男人对男人——
  文娟脸红耳热,身边所见的那些人,呢喃的呻吟和大胆缠绵的程度,比一些三级片更奔放露骨。
  难以想像,男人对男人也会有这样的镜头。
  “我真不应该带你来这种地方。”大卫后悔地说。这些镜头,不但文娟不敢看,连他也不敢看。
  尤其是带同文娟来,双方都感到尴尬。
  这时候,当他们从挤拥的人群中退到走廊一角,推开一扇隐蔽的门,看见里面有个幽静的酒吧时,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桑尼半闭着眼睛在吧台前坐着,手里握着一杯酒,血红色的酒,有一个火热的名字——血玛莉。
  血玛莉,像女人的红唇。
  像他嘴上所搽的。
  忧郁而寂寞,他孤单,并不是没有人要他,而是他有心事,没有往日的闲情。
  那天他一走进酒吧,立即受到英雄凯旋式的欢迎。阿尊说:“桑尼,你真行,在电视上说出我们的心声。”
  他用手搔搔耳后,诧异地说:“你说什么,谁说我上电视?”
  洛夫说:“别否认了,认识你的人都知道那个是你。你这小子平日问声不响,想不到竟然够胆上电视接受访问。”
  桑尼本来也不敢。同性恋者受歧视,他却认为一个成年人,应该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是他还是不敢公开讲出自己的想法。
  当电视台的记者通过他一个密友找他作访问时,他曾一口拒绝。那些人告诉他,拍摄访问特辑时会使用特技,别人不能看到他的真面目,声音也经过特殊处理,没有人会认出他。
  访问是秘密进行的,阿尊和洛夫怎会知道?阿尊看见他大惑不解的神色,亲呢地搂着他说:“想知道真相吗?你跟我来。”
  阿尊把他带到酒吧后面的房间,那个地方专门接待酒吧的贵宾,此刻那里没有人,正好供给他们使用。
  他问阿尊:“你带我进来干什么?”
  阿尊叫他坐下来,打开录影机说:“我录下你上电视那段,你自己看。”
  电视机重播那段访问镜头,他疑惑地用手搔搔耳后说道:“没有呀,脸孔看不清,谁会知道是我?”
  阿尊捉住他搔耳的左手说:“就是这样了,你这个姿态独一无二,每个认识你的人都知道那个是你!”
  桑尼的心往下沉,当初为什么没有留意?拍这个访问特辑等于出卖了自己,告诉别人他是个同性恋者!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搔搔耳后,开始为未来担心。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发觉同事的态度有了改变,在背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令他如坐针毡,同事们回避他,就像回避洪水猛兽。
  他看见他们脸上浮现出来的假笑,就知道自己完了。
  在正常社会里,他竭力保持一条共通的桥梁,现在这道桥梁彻底崩溃。
  但他有自己的密友,与他们那些人何干?现在的他和一日前的他有何分别?但是公司经理还是把他叫进办公室,对他说:“有些东西我不想说出来,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辞退你,你的特殊爱好影响公司声誉,对公司的人是个威胁,我会补钱给你,请你立即离开公司。”
  “影响公司声誉?影响我个人声誉才对吧?”
  他咕噜着,仍然不得不接下那张支票。
  社会之不容,何绝于此。
  他此刻低头喝着闷酒,手不自觉地往耳后搔。
  这一摸又坏了事,自己力图要隐瞒的身份又揭露了。
  离他不远的一男一女,大约是观察他很久了吧,那个女的起身离座走到他面前来,用很小心的语调问他:“请问你是否那个同性恋者心声节目的被访者——”
  他从座位往上望。
  他那受伤的眼神里,到底夹杂着多少愤怒,他不知道。他只看到问话的女子那慌惶的脸色。
  那女子的男友走过来。
  酒吧的服务生走过来。
  更多的人走过来。

  他们从同性恋酒吧出来。
  手拖着手,走在铜锣湾深夜的街道上。
  脑海里还留着刚才经历的那幕影像,沉重的翳闷感还在心里。
  对他们来说,那是可怕的一幕,令他们心灵震荡。
  仿如历劫归来。正如圣人所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们仿如自地狱归来。
  在那间隐蔽的幽暗酒吧里,文娟和大卫见到桑尼——那在电视上镜的同性恋者,桑尼勃然大怒,后来终于在同伴的劝解下平静下来,还和他们交上了朋友。
  桑尼向他们透露的同性恋者真实生活个案,才真叫他们悚然心惊。
  “我现在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与我们不同,那些人仿佛是受了天谴。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黑暗的负面,生来有这个癖好,使之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见容于社会,怕被社会歧视。只有在晚上,黑夜降临的时候,才可以到同类聚会的地方自由活动,在那里彻底地开放,那抑压着的真我,才可以宣泄出来。‘都市生活的洞穴人’,桑尼这样形容他们的同类,那真是太可悲了。”
  文娟仰脸望着大卫。这时候,她已没有起初他们进入落日酒吧前那种开放洒脱的情怀。
  只有深沉的哀伤——为那些人。
  落日酒吧。
  落日。
  男性的雄风,如沉沉的落日。
  当落日在地平线沉下的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
  他们的世界,内心的世界——
  “就如他们用落日来形容的,那实在是一种笔黑难描,难以形容的苍茫境界。”大卫也被刚才目睹的场面震撼着,他说,“我们天生何幸,没有那个缺陷,那真是一个噩梦。虽然不是自己,但也很为那些人难过。被上天选中了,就注定只有不幸下去。”
  “幸而我们不是这样。”
  “是呀,幸而我们不是这样。”
  很简单的对话,完全表达了他们内心的庆幸。
  真正充塞着他们内心的是平和,是感恩,是心灵上的富足。
  他们要把那个噩梦从心中除去。
  始终,那不是他们的事。
  可是要这么快忘记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时候,文娟看到一个人,对方足可唤回他们对这晚上的印象。
  她蓦然停下脚步,叫道:“大卫,你看看前面,那边路上的人是不是蒙丽坦?”
  大卫也认出来了。
  “果真是蒙丽坦,她怎么会在这里?”大卫说。
  长街上,因为夜深而行人冷落,灯光把蒙丽坦那件艳红紧身裙裹着的美好身段,映照得很显眼。
  蒙丽坦步履不稳。
  “看她那样子,像是喝了酒,多落寞的模样!她怎会一个人的,阿光不是陪伴着她吗?”
  “听你这样说,好像阿光陪伴她是理所当然一样,有蒙丽坦,就有阿光。”
  “我就是这么说,以蒙丽坦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现在竟然没人陪伴,你会相信吗?”
  “我奇怪的是,她怎会在这里,这个地方不应该是一个人来的呀。”大卫说。
  这是同性恋酒吧附近。
  太费解了。
  “每当日落之后,维多利亚海港被霓虹灯光照亮,我们便恢复本来面目,从四面八方涌向我们的聚会之地,同性恋者聚集的地方——”
  文娟又背诵。
  “就是这样,同性恋酒吧!”她轻叫着说,“刚才我们在酒吧里也见到女人,蒙丽坦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她是同性恋者,Lesbian的!”
  他们两人呆住。
  从他们这晚所看到的来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清凉的风吹来,卷起了地上的纸屑。
  蒙丽坦的背影消失了,她钻进了路经的一辆计程车。
  只有他们还站在那里。
  为他们这个意外的发现而震惊地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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