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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的伤痕


   
1

  温泉町是大海包围的半岛南麓所形成,所以春天比东京要早两个月到来。但是,高空上还残留着冬的气息,风凉刺骨。
  这镇上有个五十米见方的温水室内泳池,游泳选手多在此进行冬季的集训。因为还会进行远征海外的准备、或亚洲运动会的冬训,所以镇上人对于体育运动颇为关心。过了元旦之后,镇上就稍有空闲了。旅馆老板、女服务员们也都挤在网子背后看新鲜。当打出高飞球的时候,人们的视野里便有了蜜柑林妆点一山青翠。各处升起着温泉的白烟。一片悠闲的景致。
  但是,在稍带几分柔软的运动场上奔跑的年轻球员心里,不见得像他们表面上那么轻松。他们用汗水来争夺场上的位置。正选球员和二队加起来有40人左右,在五月中要从中选出25人,给予参加正式比赛的机会。这就是选人的外出集训。虽属二队,但进入一队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二队之间也有比赛,如果显示出实力,二队的领队或教练也会将情况向加治屋领队或中崎教练报告。但是,年轻球员在加治屋或中崎面前打比赛的机会,实际上只有集训和进行公开赛的一至三月期间。而一旦闯入了一队,只要不出事故,就不必担心会被突然降回二队。对他们来说,现在是赌博的机会。是一场惨烈的赌博。即便是平时一起出入的伙伴,此时也只好成为竞争对手。虽说是竞争者,但却不是像相扑那样,在自己和对手之间直接决定胜负。一切都是间接的。有时到竞争者那里的滚球来得顺溜,而到自己处来的滚球则来得刁。也有时候竞争者打时的投手的球易打,而自己打时的投手的球特别难打。这就意味着,这场赌博并不是仅仅以自己的力量、技术或身体条件来进行。有时自己作打击练习时打出了很棒的球,但那时加治屋也好中崎也好,却在很远的地方观看投手的训练。
  在某种意义上说,投球和防守练习是谁看了都明白的。但是,说到击球,对年轻球员既是个很难的赌博,同样对于领队或教练而言,也是一种赌博。并非打出本垒打的球员就是好的。在实战中,有必要预备各种类型的击球手,与正规的防守位置、击球的设想有关。
  对于上院队来说,今年集训必须得出眉目的主题,极端地说只有一个。那就是新海的后继者的问题。球队对四号击球手后继者的要求较之对一垒手的后继者的要求更甚。因此而加入球队的是A大学的森山。然而森山是个外野手。球队高层并没有让森山转为一垒手。这么一来,一垒手就是矢后和此次集训被安排练习一垒的梅岛二人。梅岛人队三年了,但在高中曾打一垒手。其击球在入队后即受赏识,转为外野手。为此,他正式参赛的次数较之在新海阴影里的矢后还多。矢后在上个赛季,只除了最后一周,已处于被梅岛紧追的地步。然而矢后对于这种事是不太在意的。防守不下于梅岛,自己又是左边挥棒,这一点对矢后似乎是颇有利的。他稍为在乎的,是森山突然由大学队转来打职业赛,能够立即胜任四号么?当然,这一点不仅是矢后在考虑,恐怕上院队的所有人都有同感。只不过此事之所以与矢后有直接关系,就是如果森山不被用在四号击球手的时候,梅岛要回到外野。这样一来,不论是谁都认为矢后七郎的一垒是确定的了。
  来到这里之后,矢后立即感到自己独自从12月起开始在表参道锻炼是非常有用的。身体活动起来轻快。不过,球棒就稍有沉重之感。于是,他试图将重量由975克降到937.5克,然而也有毛病,击球速度的确下降了。矢后心想,尽早用回975克的吧。
  “矢后,怎么样?”
  他倚着栅木拭汗的时候,体育记者坪井来到他的身边。
   
2

  “感觉如何?”坪井问道。
  “一般吧。”
  “你对森山怎么看?”
  “噢噢。”
  “你们每天的练习都看得见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这个由我来说就不好说了。”
  “我不是为了写报道而问你的。哎、哎,等一下。那是为了完成任务嘛,就是说,不会用矢后七郎这样说之类的写法。我只是想让我的想法得到作为专家、同行、竞争者的您的赞同而已。怎样,“森山胜任四号吗?”
  “今年里格队有七名奖金球员,全都是大学队或非职业队的著名球员。但如果他们来到职业队全都打起了三号或者四号,我觉得有点不妙。且不说受欢迎的程度或者价钱,光说作为棒球手,像你们这样长期辛苦过来的人岂不可怜?与其说是可怜,倒不如说十年苦练不知为了什么!”
  “但是我并不希望被那样同情。无论如何,这种情况也不单是职业棒球才有的。电影也好流行曲也好,即使小说家也好,这阵子都有这个倾向,即便说森山,他打棒球的年数与我们并无多大差别嘛。只不过不在职业队里泡着而已。”
  “这正是问题所在呀。一般的人就会因此而轻率地下判断:学生棒球也好,非职业队也好,职业队也好,他们之间的水准没有多大差别。对我们这样长期搞职业棒球的人来说,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报道可真得情绪化才行吧。”
  “要反击我啦!”坪井笑起来。
  “这个么,”矢后说道,“我只是转述新海先生的说法:学生棒球或非职业队中特别优秀的球员到职业队来也能发挥作用是言之成理的。这正如日本棒球手特别杰出的几个人到美国打联赛也能发挥作用一样。举例来说。假如大学队与上院队进行比赛,如果是一场定胜负,则谁能获胜是难说的。我们也可能会输。但是,如果一周打五天比赛,一个月连续20场打下去。我认为就会出现十九比一之类的结果,棒球这玩意儿就是这样的呀!”
  “很有道理。”
  “找些街头投手来投给唯一的职业击球手,为了不三振出局,可能连新海先生也得打地滚球。”
  “新海清可被街头投手弄倒么?”
  “我长期坐板凳,有时出来打替补,记得也有一年只打过十次的。这种状态之下,打率是差不到哪里去的。如果全部比赛都上场,即使可平均打出二成五的人,在这样的使用方法之下,当然就降到一成以内了。但相反,因替补而出点名的人也有。偶然被派出场,九次中打一个反败为胜的满垒本垒打。这么一来,一下子成了热门人物了。他本人也情绪高昂,下一次机会又打成了。不过,要这人出场打满所有赛事,能否打出二成,不试一试谁知道!”
  “你,”坪井突然严肃起来,“你认为自己是个不走运的人?”
  “或许吧。”
  矢后看见森山被记者们包围起来开始拍照,便把坪井丢下自己走了。
  挥棒在击球位置作好准备时,矢后心如止水。既无新海清的存在,也没有和坪井说的那番话。矢后没有加力。他只考虑着水平地挥棒,充分坤转动腰肢。他想起了新海的话:不要想着用球棒去打。从右肩抡出去,球棒只不过是手的一部分,当球捧在挥动的感觉消失时,身体的血液一直流通到球棒的末端。新海清就是这样说的。
  认为一打即飞的高球全部放弃。练习时的高球要打是击中的,但到了比赛的时候,高度会提升。不能养成打高球的坏习惯。新海清还这样说过。
  矢后打的球是贴地的。他想起来了。新海清去世后,他第一次上场打出平球的手感在身上复苏了。
  当矢后绕球场跑了一圈要上场时,有一个男人在等着他。矢后刚才与坪井在栅木处谈话时,和这个人打过照面。
  “我是工警署的刑警,”那个男人说道,“根据东京地方检察官的命令,对你进行保卫。”
  “保卫什么?!”
  “命令是这样说的。你回住处更衣之后,请不要声张地出来一下。我将详情告诉你。”
  “……”
  自称刑警的男人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3

  当天晚上,矢后在镇上的粘糕小豆汤店和刑警匆匆见了一面。
  “是高山先生的命令吧。”矢后叮问一句。
  “对。我其实不太了解这件事,说是与加害新沟先生相同的东西——也就是方法吧,有加害于您的危险。”
  “具体地说呢?”
  “简言之,不是用枪打,或者带往别处,而是要留意入口的东西,接触皮肤的东西。还有女人——这您是明白的啦。”
  “……”
  “总之,我会一直盯着你。因为命令上是这样说的。”
  矢后只和刑警谈了这些内容。一个人待着时,他想想这事,怎么分析都不能产生自己可能被用杀害新海清的相同方法杀死的实感。为什么,且是谁,要来杀自己呢?这一切只是高山检察官过虑了吧?
  矢后自己对于已故的新海清,确曾起过杀心之类的感觉。杀意与敬意并存是不奇怪的。那种感觉是完全不能脱离棒球来看待的。与一般的犯罪是没有关连的。矢后还确切地通过阿伊子意识到一个不祥的人物的存在。但是,那是所谓的感情问题,与一般的犯罪没有关系。矢后是这样认为的。矢后想,是不是对检察官说了不必说的事,与检察官太过接近了呢?
  矢后心想,不必把这些事看得太重。说什么注意接触皮肤的东西,在住地,自己的东西全部由自己来管理。只要本队球员不下手,向自己的一垒手手套涂毒之类的事是干不成的。
  但是,从翌日起,他就时不时看见那刑警的身影。刑警的打扮一点不起眼,混杂在观看的人堆里,但矢后一开始在意,无论刑警置身何处,他都能够辨认出来。那简直等于自己是个犯人了。这种状态持续一周之后,矢后便觉得刑警的工作真是没完没了,他开始感到高山检察官的决心。矢后感到困惑。当他开始不知所措时,他的彷徨影响了打球。
  “好好打啊!”中崎教练时不时对矢后说。被人这么一说,矢后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常常陷于松弛的状态。做防守练习的时候,出过将投二垒的球扔到三垒之类的错。击球也缺乏妙手。要不打在握棒部位,要不就打飞了。于是人便焦躁起来。新海的教导也在他身上消失了。
  “你打累啦。”坪井过来说道。
  矢后感到一种要向评井和盘托出的诱惑,但他知道不能这样做。集训完成了基础训练之后,很快进入了两队对抗赛。红队的四号由森山来打,一垒由梅岛顶上打五号。矢后打白队的四号。这对于失后七郎来说,是相当残酷的考验。
  假定小手指头有一个针扎程度的伤口。这个伤口并不直接妨碍投球、捕球、奔跑、击球,但意识上该处有个伤口的念头是无法抹去的。当存在这样的意识时,力量的均衡便被破坏了。所谓破坏力量均衡,就是在某个方面用力过大。血液不再流通到球棒的末端,而是陷入了一个人在挥舞木棍的状态。投球会偏高,球棒不能水平挥动。——这样的状态从精神上出现了。矢后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心想,最好刑警那道目光消失掉吧。似乎那已不是保护夫后的人的眼睛,而是使矢后堕落的人的眼睛。
  “矢后在打算着什么?”中崎不得其解。梅岛有二安打,森山和矢后是无安打。
  “我的确在打算。”矢后答道,“不过,我现在不能说出原因。请稍等一会儿,我会超出的。”
  “一定要做到呀。你也看见了,森山的击球太粗率。虽然有力量,但对于变化球就应付不了了。如果你上不了场,球队就实在困难了。”
  “你放心吧。”矢后说道。
  当天晚上,当年轻球员在下将棋时,矢后有客人来访。走到大门口去一看,身着春装的长冈阿伊子站在那里。
  “阵前劳军来啦。”阿伊子嫣然一笑。
   
4

  不可能带阿伊子到集训宿舍的自己的房间。即使带妻子的人也不被允许。没有办法,矢后只好带阿伊子外出。
  “突如其来,不好办哩。”矢后说道。
  “我想见你了嘛。反正我是打算另租房子的。这样就没有关系了吧?”
  温泉在路沟里流着。春天的夜雾沉沉,整个镇都飘荡着温泉的气味。沟里有热气升起来。矢后一边走着,突然想起了刑警那回事。即使在夜晚,那刑警也在盯着自己吗?因为天刚黑,还有行人。是否有人在跟踪,矢后就不知道了。在接近镇中心部时,行人多起来了。矢后不喜欢看一大堆男男女女都裹着旅馆的棉袍在街上走动的样子。但是,正正规规穿了裤子的矢后,和刚从东京来到的阿伊子的靓丽,在人群中颇惹人注目。
  “那个就是上院队的矢后呀!”擦身而过的年轻女子的说话声,飘进了矢后的耳朵。
  “找个地方进去吧!”
  矢后把阿伊子带到了没有几个人的西餐店。他已经来过好几次。这间店在I町来说是太高档了,所以顾客甚少。咖啡味道很好。尽管如此,阿伊子在店里的单间落座,似乎仍是太给这间店挣面子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来的?”
  “就是想见你。”阿伊子直直地盯着矢后的脸说道。矢后觉得这样小的阿伊子令他无法抵抗。把心奉献给这个女子的心情消失了。但是,拒绝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感到,即使这个女子正如高山检察官担心的那样,是为谋害自己而来的,也无关紧要了。
  矢后心想,一定要超越此女子。我得让检察官看一看,这女子无奈我何。他又想,人可能是身在危险之中却懵然无觉的吧。
  二人出了店门,向河边走去。顺着水流声,有一条没有人迹的路。这水是从天城山中流出来的。手牵住了手。与球棒相比较,还是女人的身体易通血脉。二人在树下停住接起吻来。他吮吸着阿伊子的唇时,忽然感到一个念头掠过大脑:自己岂非已绝望了么?
  河边有一家小旅馆。矢后先走了进去。从二楼的房间也能听到流水声。矢后站在窗前点燃一支香烟时,认出稍远处河边的树下,有人划着了火。矢后关上拉门。不能让阿伊子感觉到的意识在起作用。不过,此时此刻并非意味着阿伊子是敌方的人。矢后心想,自己要被干掉了。他仿佛听见球场播音员的声音。“四号左场手森山。五号一垒手梅岛”。
  “今天你乖得很哩。”阿伊子边脱鞋边笑着说。
  “并非只有今天是这样吧。”
  “是么。不过我是花了车费大老远跑到这种地方来嘛。去年也想来的,——想起来,姐夫的存在真令人发怵哩。”
  “其实今年你来了也真不好办。不过,今天就算啦。”
  “一句‘算了’了事?”
  矢后想说“我有事要问你”,但还是把这话咽回肚子里。分手时再说也不迟。
  “一股汗酸味儿!”阿伊子说道,“洗过澡了么?”
  “洗啦。汗水、尘土和油的味儿都渗入皮肤了。”
  “和我一起之后再回集训宿舍,别人凭这味儿就全明白啦。”
  “明白就明白嘛。”
  “真没关系?”
  “没关系。”
  矢后想说“你身上有别的男人的味儿”,但话到嘴边也作罢了。他开始有了一种无所谓的感觉。
  当阿伊子长长的眼睫毛在矢后的胸口上闭合、红唇喃喃自语“我想见你”时,矢后已把外边站着个人的事忘掉了。
   
5

  翌日,矢后在再次进行的红白比赛中打四号,他四次上场四个安打,全部得分。的确,这一天的矢后骁勇善战。每打一本,他就想起去年见过阿伊子后,翌日之振出局的奇妙经历,甚觉不解。比赛结束他才仿佛觉得这一天刑警没有出现。矢后当然没有把他和自己的成绩相联系,而是转念想,他大概去监视阿伊子了吧。
  阿伊于昨晚说过来看红白比赛。矢后制止了她,说是太惹眼了,不行。为此,阿伊子说要再住一个晚上。但那天白天,阿伊子在何处,如何消磨时间的,矢后就一无所知了。
  矢后吃过晚饭刚要出门,加治屋把他叫住了。
  “早点回来呀!”
  “好的。”
  “要小心啊!”
  “什么?”矢后反问道。明知他是去会女友,说这话就颇微妙了。
  “高山先生有信来。”加治屋快人快语,“我不好阻拦你,但也不想你在集训期间出事。”
  “我会小心。”矢后低低头致谢。领队说了这几句便匆匆返回房间。
  对于矢后来说,高山检察官致信加治屋领队一事颇出人意料之外。这件事使矢后更感到了事件的严重性。于是,他打算见那刑警一面,问问今天阿伊子的行动。
  矢后在昏暗的路上急急走着。到了旅馆附近,他寻找着那刑警的踪迹。但不知何故竟然没有那刑警的身影。也不像是在跟踪自己。矢后想象那刑警恐怕是白天了解阿伊子的动向,在她回旅馆之后便返回警署报告情况。
  矢后进了旅馆。正要穿过走廊到昨天的房间去,这时,老板从柜位走出来喊住了他。
  “先生,”老板说道,“昨晚那位女士已经退房走了。”
  “走了?”矢后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傍晚的时候。”
  “一个人吗?”
  “是的。她给您留下了一封信。”
  “给我吧。”
  “这就是。”老板取出一封信交给矢后。矢后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启封读信。

    我不辞而别了。不知怎么向您道歉才好。阿
  伊子是个糟糕的女人,她配不上您。当然,从
  爱情这种精神的角度而言我是无愧的。不过,阿
  伊子身上有致命的负债。大概您也感觉到了吧。
  这件事什么时候被说穿,今天抑或明天,一直
  令我苦恼。当这话从您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
  们之间便结束了。您昨天什么也没有说。今天
  晚上您一定要说出来的吧。阿伊子明白这一切。
  在您跟前完全消失——现在还做不到。因为我
  是新海菊江的妹妹。不过,请您从今天起,一
  定要把阿伊子忘掉。这样做既是为我好,也是
  为您好。您的情和爱我丝毫也不会忘记。阿伊
  子曾经是幸福的。恳请您今后只为棒球而生,成
  为杰出的新海清的后继者吧。我就为此而祈祷。
  不过,今后,我可能会在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
  您意想不到的方式来见您。那时候请您装出不
  认识的样子。阿伊子曾经爱着您。有可能的话,
  我愿意即刻就结婚。但事到如今,我只能满足
  于已经将一切都奉献给您了吧。不要去寻找我
  的行踪。这是为了您好。我在这个难以忘怀的
  房间里给您写这封信。今后将每天从报纸上了
  解您的辉煌战绩。我会一边读报一边想,到此
  刻为止,那个人一直是我爱着的。没有时问了。
  请多多保重。恳请您直接返回宿舍去。

             阿伊子

  矢后读完信,默默走出旅馆,然后从听得见流水声的昏暗路上开始往回走。这事一定要向高山检察官报告,他心想。在男女感情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不单单是男女感情的东西。阿伊子,她是回到人物X身边去了吗?
   
6

  矢后年轻,但不以为自己所受的伤是多么创深痛巨。但他所受的伤如同被一把锋利的剃刀割伤一样,过后的痛楚,比起初时常常是有增无减。极端地说,可能矢后最初并不把它看作是自己的创伤吧。自从开始感觉到阿伊子背后的人物X时起,矢后就失去了对阿伊子的信任。所以,他把事情告诉了高山检察官。那似乎是决定性的举动。所以,第二天晚上,矢后曾想过要对她一脚踏两船的事讥刺一番。但到了旅馆一看,只有一封信留下等他。他稍有被人先下手为强之感。接下来,他理所当然地感到这一刻或迟或早要到来的。他想写封信把事情告诉检察官,在旅馆住处拿起了笔。此时矢后才头一次看见自己身上形成的空洞。那是阿伊子的体温曾经掩盖着的青春。痛楚就从那里渐次扩展到全身。矢后放弃了给检察官写信的念头。于是,他发觉,自己内心之中对于阿伊子的怀疑和不信任,远远比不上渴求她的肌肤和爱情的分量。
  红白两队的比赛每天持续。调整得早的球员也好,调整得迟的球员也好,都初露疲态了。加治屋领队给大家一天时间休息。
  那一天气温宜人,天气也好。有人急匆匆赶回东京,也有人在旅馆里睡懒觉。矢后在中午时走出旅馆,独自向海边走去。
  闹市区是鳞次栉比的土产商店和旅馆。走过那里的时候,道路两旁的水沟中生发出和热水汽一道飘散的温泉气味。矢后穿过镇子向西面走。他显然是漫无目的。他发觉走着走着,鱼腥味儿取代了温泉的气味。环顾四周已不再是繁华街区,而是脏兮兮的、歪歪斜斜的、黑乎乎的房子排列起来的渔村。家家的檐下都摆放了晒干货的网。还有些地方占用了几乎半边道路。多数是竹荚鱼和墨鱼,苍蝇成群。
  矢后的面前突然展现出大海。他走下路面,在狭窄的海边沙滩上行走。不久沙滩就被石垣截断,往后是一条堤坝。走到堤坝跟前,可见石垣的根部在波浪的冲刷之下。小孩子在大石头上垂钓。矢后一边看,一边点燃一支香烟。
  矢后把烟蒂扔进海水里的时候,才发现海面上漂满死鱼。死鱼分散漂浮在一片颇大的海面上。他并没有去想死了的鱼怎么会漂浮着。随后他看见一条小艇在峡湾处移动,艇上一个老人正用网兜打捞着死鱼。矢后久久地看看老人的举动。现在他仍然没有去想那老人为什么要收集死鱼。他在考虑阿伊子的事。白哲、有光泽的、生气勃勃的肌肤,它在矢后的手臂里面随心所欲地活动着。它在矢后的青春朝气面前数度死亡,然后又复活。
  “你想钓鱼么?”
  老人的小艇不知不觉靠近了堤坝,他向矢后搭话。
  “都是死了的鱼啊,没有用吧。”矢后笑道。
  “不,这是我的生意哩。我有工具,如果你想花两三个小时出海看看,我收你便宜的价钱。”
  “能钓上什么?”
  “哟,什么鱼会咬钩?不过海上的确有好鱼。”老人笑道。
  矢后轻轻一跃跳上小艇,于是老人默默地将船头调向海面。他只用一只左手摇橹。在近处一看,才知道原先认为是老人的印象是错的。出了峡湾背阴之处,开始有阳光照射。春天的海面看上去混浊得很,波浪的起伏使矢后浮想联翩。
  “想什么呀?”
  “女人的事。”矢后说道。
  “女人么?”那男人咕哝道。
  矢后当然不知道摇橹的男人是保原卓造。他没有心情钓鱼,便将狭窄的船头作枕头躺下,仰望着天空。那男人并没有勉强他钓鱼。出海稍远之后,他停了船,点了一支烟。
  矢后心想,何处有何物与自己没有关系,自己是把阿伊子看作一个单纯的女人来爱的。为什么会纠缠上各种事情呢?岚铁平操纵着长冈阿伊子——这可能是会的。但是,那些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所谓女人,是长冈阿伊子吧?”
  当那男人说出这话时,矢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你是谁?”
  “微不足道的人。”对手把烟头扔到海里,“我曾想过要见你一次。不、不,我不是你的敌人,是盟友。”
  矢后愕然地瞪视着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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