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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中生有式创造性阅读”批判
作者:李海林
陈爱娟老师在《如何引导初中生开展创造性阅读》(见《中学语文教学》2004.4)中对自己的课例“孔乙己告状”(见《中学语文教学》2003.12)作了理论阐释和辩护,她认为:“‘创造’的含义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无中生有’,包括一些较‘离谱’的活动,二是‘有上生新’,即在原基础上做修改补充,变成一样充满个性色彩的新东西。”她把自己的课归于“无中生有”一类,从而批驳了蒋红森老师对她的课例的“离谱”的批评。
事实上,陈爱娟老师的“孔乙己告状”一课绝非个别现象。在“创造性阅读”或其他类似的口号下,这种“无中生有式创造性阅读”逐渐显现出一种大面积铺开之势。它们共同的特征有:
1.文本失去了对解读的整体性、本质性、前提性意义,学生可以从文本中的某一素材或要素出发(而不必从文本的整体出发),以该一素材或要素作为“引子”(只是引子),创造别一种意义结构;文本首先被“破碎”了,然后某一“碎片”被拾起,镶进另一个意义结构中,该意义结构与原意义结构没有本质性联系。比如陈爱娟老师的“孔乙己告状”,我们从小说《孔乙己》中丝毫找不到孔乙己告状的任何暗示或可能性,与《孔乙己》的整体立意也没有任何关系,它与小说《孔乙己》的关系只有一个:孔乙己曾挨了打及“孔乙己”这个名字。
2.这种“创造性阅读”不再相信历史的概念,不追究“创造”的来龙去脉、历史渊源或背景条件。如有学生从朱自清的《背影》中解读出父亲“违反交通规则”,这个意义显然是利用学生在现代社会学会的交通规则知识“创造”出来的,与朱自清写作《背影》时的历史情形无关,与朱自清也无关。还比如一个学生在回答老师“假如项链没有丢,假如项链丢而复得,结果会怎样”的问题时,“创造”了以下情节:玛蒂尔德知道项链是假的,便萌发了复仇的心理,先是雇私人侦探找了丈夫路瓦栽的不是并与之离了婚,然后充当佛来思节家的第三者,十年之后,小说中她与佛来思节夫人的见面自然是掉了个儿。这一创造显然是“现在”被人们讲滥了的“家庭喜剧”故事的照搬。
3.这种“无中生有式创造性阅读”普遍表现出强烈的“反叛意识”和逆反心理。这种“反叛”“逆反”既可能是指向作者的某一倾向,也可能是指向文本写到的某一事件、某一人物,也可能是指向既有的文本解读。在具体的教学实际中,表现出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思维定势。比如一位学生在回答老师的“如何认识阿Q的精神胜利法”问题时,针对鲁迅对阿Q的批判和教材的阅读提示反驳道:“阿Q的精神胜利法,从某种意义上讲有着积极的作用,它可以使阿Q在精神满足中忘却痛苦,它实际上是一种乐观的对待生活的态度。”还比如有的学生学了《愚公移山》后批评“愚公”没有经济头脑,没有效率观念,学了《南郭先生》后赞扬他有“参与意识”,“善于抓时机,有胆识”,而最后“急流勇退,毅然地离开乐队让贤的做法实在令人赞赏”。在很多情况下,人们着眼的不是反叛的内容,而是反叛本身,认为创造就是“反叛”,就是“对着干”。
4.这种“无中生有”式的“创造性阅读”普遍存在一种理论上的任意性。它“可以用保护自然动物的需要批判施耐庵的《武松打虎》,可以用唯物主义思想批判蒲松龄的《画皮》;可以用儒家的入世观念批判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可以用道家的出世观念批判杜甫的《三吏》《三别》;可以用卡夫卡的现代主义批判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可以用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批判卡夫卡的现代主义……”①你说《红楼梦》伟大,我从现代优生学的立场则说作者曹雪芹缺乏优生优育的常识,“宣扬什么近亲结婚”;你说鲁智深见义勇为,我从现代法制立场则说他是一个知法犯法凶手;你说《背影》中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我从现代教育方法出发说“父亲有些婆婆妈妈,这样对孩子关怀备至,怎样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种“批判”是“泛立场”的,是任意的,是无中心的,是没有什么不可以批判的,是无止境的,因而也就是无意义、无价值的。
5.很多时候,这种“创造性阅读”表现出很强的游戏性特征。马超俊老师为我们提供了两个很典型的案例:“一上课,老师满脸的严肃,煞有介事地说:‘昨天晚上,在一个古镇的郊外,公安人员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年龄大约四五十岁,身上未见刀枪痕迹,为了查明死者的身份、死因及凶手,我已派出三个调查组分别到鲁四老爷家、贺老六家和卫老婆子家进行调查,要求迅速侦破此案,现在就请三个调查组汇报各自调查的案情。’接下来几个学生先后发言,述说祥林嫂不幸的身世,最后共同认定杀害祥林嫂的凶手是鲁四老爷、卫老婆子,还有鲁镇的人。下课时老师赞扬这几位同学办案迅速准确,有侦破天才,将来可以做一个出色的侦探。”“有一次到某校听课,执教者上的是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教学进行到第三段时,老师先找两位女同学站起来表演,一位扮演老妪,一位扮演归有光的母亲,老师还嫌学生表演不到家,就亲自参加表演,结果引来更大的笑声。”创造性阅读表现出“玩一玩”的倾向,创造变成了“玩创造”。
二、 三种不同性质的“创造性阅读”:从“作者死了”说起
20世纪阅读理论的发展是在一种深刻的哲学理论背景下展开的,其理论来源,可以追溯到文本理论、结构主义、诠释学、接受理论、解构主义、符号学,以及建构主义哲学等。它们共同为“创造性阅读”提供了理论支持。这些理论体系的内涵是十分复杂的,相互之间的歧异也很大,甚至相互对峙。它们之所以能够共同成为创造性阅读的理论来源,主要是因为它们都宣判“作者死了”。正如赵志军所说的:“它们不管在理论主张上有多大的区别,都一致地将作品从作者的垄断和控制中解救出来,摆脱了作者对作品的控制和垄断,作品因而获得了独立的地位。由于没有作者的意图作为作品的起源,作品的意义不再束缚于作者的意图之上,作品开始被看做是多义的。” ② 作品因为没有作者这个“上帝”,读者才可能对它作一种“创造性”的阅读。以作者为“上帝”的阅读,是复制和反映作者,是读者向作者靠拢,是还原作者,服从作者,接受作者。这样的阅读,当然就无创造性可言。
但是,在“把作者从文学活动的中心位置驱逐出来”以后,又以什么东西填充进去占据“文学活动的中心位置”呢?从这里开始,以上各种理论走向歧异。
结构主义建构了一个以文本为中心的文学理论体系。他们将文本看成“整体性、确定性、规定性”的结构性存在,这种“结构性存在”是一种“自足的存在”,它既独立于作者,也独立于读者。他们也承认文本是多义的,但这种多义是受结构的“整体性、确定性、规定性”的制约的。因此,在结构主义者看来,阅读固然摆脱了作者的控制,但它始终是被“结构”这个新上帝控制的。
与结构主义一样,哲学诠释学也非常重视文本。它与结构主义不同的是,它同时也非常重视读者的作用。它认为,阅读不再是读者向文本靠拢、复制文本、反映文本的过程,而是一个文本与读者共同构建一个新的意义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读者和文本共同发挥作用,而不是任一单方面在发挥作用。文本不再是一个不说话的沉默的存在物,而是一个会说话的主体,因而读者的阅读也就成为一个主体与另一个主体之间的对话。读者与文本是平等的,是相互支持的,目的在于实现读者与文本的交流。
解构主义又可以称之为“后结构主义”,这种名称上的相承和对峙暗示了解构主义与结构主义是有关联的。这种关联正如曹山柯一言以蔽之的:“都是为了追寻文本的意义踪迹。”它们的区别在于:解构主义不但不承认作者的上帝位置,也不承认文本的上帝位置,它为意义找了一个新的上帝,即读者。与诠释学相比,它不是一般地重视读者,而是把读者凌驾于文本之上,读者与文本不再是平等的对话关系,读者高于文本,读者获得了对文本生杀予夺的大权,阅读是从读者出发对文本的“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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