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也谈虚与实
作者:汪又红
宗白华先生的文章,内容相当充实,不仅征引了古人的议论,而且列举了遍及绘画、戏曲、书法、舞蹈、建筑等艺术门类的丰富例证。阅读此类文章,重要的是,不必拘泥于枝节,而应准确把握其要义。就这篇文章来说,要义就是中国艺术中的虚实关系。
重视虚实关系,确实是中国古代艺术的精华所在,魅力所在。这在各个艺术门类均有所体现,如绘画强调“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戴熙《习苦斋画絮》);诗歌强调“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音乐强调“此时无声胜有声”;建筑强调“轩楹高爽,窗户邻虚,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计成《园冶》)。所谓“实”,即艺术作品直接呈现出的部分;所谓“虚”,即艺术作品没有直接呈现但适当暗示出的部分。
中国古代艺术处理虚实关系,讲究虚实相生。具体讲,虚实相生是因实生虚和以虚带实这两个侧面的统一。一面是因实生虚,也就是要利用直接表现的“实”的艺术形象,生发出更为丰富的“虚”的艺术形象,更为广阔的“虚”的艺术时空,更为深邃的“虚”的艺术内涵。另一面是以虚带实,也就是由“虚”的艺术时空的创生,反过来赋予“实”的部分以新的艺术价值和艺术生命。“虚”因“实”而成,“实”因“虚”而活。“实”赋予“虚”以艺术生命,“虚”则带给“实”艺术灵气。在这里,“实”是基础,是手段,“虚”是重点,是目的。这种良性的互动关系一旦真正建立起来,其结果必然是艺术作品时空的拓展,容量的扩充,表现力的增强,品位的提升。如果联系文章中征引的赵执信《谈龙录》关于“龙”的议论,可以说,直接可见的“一爪一鳞”是“实”,而隐于云雾的其他部分是“虚”。虚实相生,就是由“一爪一鳞”搭配措置得当,暗示出龙的“首尾完好”的整体;又由龙的整体,给“一爪一鳞”注入生命活力。“神龙”就诞生于虚实相生所具有的特殊艺术表现力。
深入考察可以发现,中国古代艺术中的“虚实相生”,在两个不同的层面都有所体现。一是就艺术作品的形象体系而言的,即直接表现的形象为实,有意预留的空白为虚。如中国绘画,以笔墨勾描涂染,却几乎从来不将画面全部塞满填实,只适当画出主要的形象,此外则留出许多空白。这与西洋的传统油画不同。油画是要用油彩将画幅全部铺满的。在中国的艺术观念中,空白绝不是消极的,而具有潜在的积极意味;空白绝非简单的空无,而是笔墨的一种无形延展;空白决不代表纯粹的无意义无价值,而充任着整幅绘画作品构图的有机组成部分。如清代张式《画谭》就特别强调:“空白,非空纸。空白即画也。”华琳在《南宗抉秘》中也讲:“画中之白,即画中之画,亦即画外之画也。”同时,正是由于这种空白的存在,反过来又使得线条勾勒、笔墨点染等实处,不僵死,不板滞,富有了生动灵妙的艺术活力。又如中国传统戏曲,演员活动于其上的舞台,往往没有写实化的布景。这区别于西方力求复制客观时空关系的戏剧表演体系,却具有时空表现方面的充分自由。在空白的舞台上,演员可以通过富于虚拟性的表演,暗示出生动多样的景物,创造出灵活多变的艺术时空。舞台上本无花,一个优美的“卧鱼”嗅花动作,花便似乎存在了;舞台上本无门,一组开门关门的动作,门便似乎存在了;手执一支马鞭,胯下便似乎有了一匹骏马;怀抱一柄船桨,身边便似乎有了滔滔江水。二是就艺术作品的整体意境而言的,即作品之内为实,作品之外为虚。观赏中国古代艺术,常会有这样的感受,即作品之内所直接展示的形象体系是非常有限的,可是间接创造的艺术时空却远超出作品本身,无涯无际,似乎是无限的。这种近乎无限的艺术时空,就是由作品之内的实而生成的作品之外的虚,就是意境。意境是全部中国古代艺术共同追求的极致,其真谛正在于虚实相生。意境呈现为一种放射型结构,以艺术作品的具体形象体系为中心,并由此向外围逐步拓展延伸,直至无穷。意境依托于艺术作品的具体形象系统,但决不等同于艺术作品所直接呈现出的一切,是在艺术作品之外的。古代诗歌推崇“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古代绘画推崇“境象笔墨之外,当别有画在”,都凸现了意境虚实相生的特征。一般讲虚实关系,多着眼于前一个层面。其实,意境层面的虚实相生问题,更值得重视。
虚实相生的关键,在于对欣赏者想像力的诱发。艺术之“虚”既依托于艺术作品,更要借助欣赏者的想像。无论作品之中的空白,还是作品之外的意境,都必须通过欣赏者想像力的展开,才能获得艺术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因实生虚,就是以作品中实的形象来激活欣赏者的再造想像,再由欣赏者在想像中将虚的境界建构起来。以虚带实,也是由欣赏者在把握虚的境界的基础上,通过想像将新的艺术意义添加于实的形象。像宗白华先生文章中提到的八大山人画作,那满幅的“水”,并没有直接呈现,是依据画中鱼生动姿态的暗示由欣赏者的想像来补足的;而那纸上的鱼,本没有生命,也是因其与“水”的联系,才在欣赏者的想像中活了起来。
虚实相生的根本意义,在于突破有限而通向无限。突破有限而通向无限是所有艺术的共同追求。艺术作品直接表现出的实的部分,可以说有限;而间接映带出的虚的部分,则指向着无限。中国古代艺术讲究虚实相生,突破了艺术表现的客观局限,以有限的实像生成无限的虚境,以较少的投入获取最佳的效果,最大限度地开掘了艺术作品的表现潜能,拓展了艺术作品的审美天地,这实际上等于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架设起了一座连通的桥梁。那些实现了虚实相生的作品,特别是那些创造了意境的作品,总能让人感到时空辽远无尽,蕴涵余味无穷,其原因就在于此。
关于宗白华先生的这篇文章,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文章发表于1961年,不免带有特定的时代印记。例如文章将中国古代艺术中虚实相生的特色,与“现实主义”“典型化”等同起来,就比较牵强。其实,虚实相生与典型塑造,分别代表了对艺术规律的不同探索,并不是一回事;而用现实主义来概括虚实相生,也并不贴切。生成于西方的现实主义,追求的是按照本来面貌再现现实,是高度逼真的艺术效果;中国艺术讲虚实关系,则正是要超越再现的思路和写实的方法。与现实主义相联系的典型化,是通过个性和共性的辩证统一,来打开从有限到无限的突破口;虚实相生,则是充分开掘实和虚之间的艺术张力,以创造空灵的意境,实现向无限的延伸。两者“同归”,却明显“殊途”。对于这篇文章的时代印记,需要了解,却可以不予深究。
首都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 1000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