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重估鲁迅作品的教学价值

作者:李卫东




  今天,如何让学生走近鲁迅?
  鲁迅作品如何教也是一个老话题了,今天,也许矛盾更加突显一些。在目前情形下如何更好地教授鲁迅作品?希望这一组稿子能给大家一点启发。
  鲁迅的骨头是硬的。鲁迅的心灵是悲天悯人的。鲁迅的思想是深刻沉重的。鲁迅的话语是执拗而奇崛的。
  鲁迅作品难读而且难教。惟其如此,鲁迅作品才成为难得的“钙质”,成为我们不能不去咀嚼吸收的养分。
  曾几何时,我们是看到了涵养在鲁迅身上及其作品里丰厚的钙质,但遗憾的是,我们趸成了批量的钙片,大把地囫囵吞下,且不说这种粗制的钙片究竟营养与否,单就这种吃法本身,就坏了我们的胃口。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清洗我们的“胃口”,重估鲁迅作品的教学价值。笼统地说来,这牵涉到鲁迅作品的两个很重要的特质:丰富的人文内涵和高超的表现形式。
  鲁迅其文与其人密不可分。不妨先来看鲁迅先生的一篇小文《雪》。这篇短小的散文诗营造了两个奇瑰的“雪世界”:江南的雪与朔方的雪,透过飘飞的雪花,我们的眼前是否闪现出两个鲁迅的影像——似江南的雪一般柔软的童年的鲁迅、温情的鲁迅、赤子童心的鲁迅,似朔方的雪一般坚硬的执著的鲁迅、峻急的鲁迅、永不屈服的鲁迅?弥漫开来,前者铺展开“百草园”“江南水乡”“山海经”构成的童话世界,后者则是《故乡》《过客》中一串兀自疾行的孤峭的背影。在我们的阅读经验里,这两个影像世界时而分离突显,时而重叠定格。实际上,在鲁迅那里,爱与憎、希望与绝望、决绝与眷顾,从来都是紧紧融合在一起的。鲁迅先生是“行走”的思考者。在漫漫的精神苦旅中,他既如西西弗斯推巨石般“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断地把自己置于绝地,拷问自我也拷问传统文化,写下那些峻切的篇章——《阿Q正传》《药》《狂人日记》《祝福》……也正因为此,在“无可把握”的“无物之阵”的冲杀突击、孤军奋战中,他也常常被噬咬得遍体鳞伤,需要停顿下来,似一只受伤的“狼”,走进树林,舔舐滴血的伤口,于是就流淌出《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与〈山海经〉》《社戏》一类温馨的文字。暂时的停歇、反顾与回望是为了汲取“母性”的圣水和前行的力量,不懈地奋然前行、坚拗而犀利地揭示与批判,以期“引起疗救的注意”,终又是在呼唤久已逝去的美好人性。“爱憎不相离”,“大爱”方有“大憎”。鲁迅的文本与文本之间甚至同一文本之中,各种不同乃至截然对立的元素始终奔突混融在一起,构成了鲁迅文本多义繁复、深蕴难解的一面,但我们更应看到其不变的共性——对人性的透析和省视。这恰恰给我们提供了超越时空地阅读鲁迅的可能。
  何以实现这种可能?何以走进鲁迅文本与鲁迅的精神相遇?我们需要“回问我们自己”。阅读鲁迅,就是阅读我们自己;阅读鲁迅的过程,就是认识自己,铸造我们精神世界的过程。以《孔乙己》为例。这篇鲁迅先生生前最为看重的小说,采用了一种独特的“叙事结构”,钱理群先生称之为“看/被看”的叙事模式。对于这种叙事方式的选择,钱先生认为:“形成了小说三个层次的‘被看/看’结构:先是‘孔乙己’与‘酒客、掌柜’之间的即小说人物之间‘被看/看’;再是‘叙述者’(小伙计)与‘小说人物’(孔乙己、酒客、掌柜)之间的‘被看/看’;最后是‘隐含作者’与‘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被看/看’。而实际上‘读者’在欣赏作品时,又形成了‘读者’与‘隐含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的‘被看/看’。”显然,“叙述者”(小伙计)的叙述存在着一种有意识的误导。假如我们只看到“叙述者”(小伙计)的超然冷观,忽略了或感受不到“隐含作者”的“反讽意味”,就很可能与“我”一样不期然间滑入“看客”的行列,这出悲剧也就纯然变成一出滑稽闹剧,而这已从根本上与鲁迅文本无关了。鲁迅作品的真正“完成”,需要我们读者的“反思性参与”。不但《孔乙己》,其他作品亦如此。程翔老师十几年前一次执教《祝福》,在课堂进行中抛出一个问题:“假如祥林嫂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想对她说几句什么话呢?”引发了学生的热烈讨论,据说当时一位听课教师竟然也按捺不住,站立起来慷慨陈词一番。细节姑且不论,单从价值判断的层面来看,这是一种十分有意义的教学倾向:它促成了读者与“祥林嫂”“我”“隐含作者”之间的对话关系。在这种积极介入、反思参与的对话过程中,学生的精神世界自会发生某些细微的变化。可惜的是,这种教例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延展开来讲,我们对于鲁迅作品独特的叙事方式,对于鲁迅作品全部的“有意味的形式”关注得都还很不够。鲁迅先生曾把他自己五四前期小说的文体特征概括为“表现的深切,格式的特别”。人文内涵和表现形式是融合为一的,而我们常常有意无意间只看重他思想家的一面,淡化了他作为文学家的一面。茅盾评论说:“在中国文坛上,鲁迅君常常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这些“新形式”,除却独特的叙事方式外,当然还包括他特有的语言风格。鲁迅在谈及语言时曾说:“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淘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补这缺点的是精密。”鲁迅先生作为现代白话小说创作的第一人,在广泛吸取文言、白话、欧化语体、俗语的基础上,对自己的语言进行了创造性的“陌生化”处理,其语言结构的繁复、修饰语的叠加、标点符号的活用,都是同时代作家所不可比拟的。鲁迅先生似乎有意引你沉入一种由特别的语言张力所形成的阅读紧张中,“吃劲”地寻觅文字背后的“意味”。初读易生“不文不白”“佶屈聱牙”之感,经过一番紧张地来回寻索之后,获得的那种阅读的情致,却是无与伦比的。有鲁迅研究者指出:“突出的表现就是鲁迅创造了一种背离正常用法的语言来表现背离正常的精神生活引起的精神激动。”(汪晖)这一点在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诸多篇章中,都能感受得到。例如:《狂人日记》中“狂人”的“呓语”,《故乡》中“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话语方式的对照,《孔乙己》中“孔乙己”表现出来的“失语”症状等等,我们不都从这种“背离正常用法的语言”中得以深刻地把握着那种“背离正常的精神生活引起的精神激动”吗?令人悲哀的是,鲁迅的“陌生化表达”,在一部分教师和学生那里,真的陌生起来。与不能深刻认同鲁迅作品丰富的人文内涵来比,对于鲁迅作品的表现形式所产生的“隔膜”,使得我们的语文教学在鲁迅作品面前变得更加手足无措。而对鲁迅作品人文内涵的疏离,某种程度上正是由“隔膜”鲁迅作品“有意味的形式”所导致的。结合语文学科的特点和任务来看,引导学生潜入鲁迅文本的语言内层,涵泳玩味,就显得十分必要而且重要了。
  鲁迅人文思想的博大,鲁迅文学世界的深邃,并非如生吞钙片似的就能消化得了的,只能用我们的语感之“齿”、精神之“胃”,去反复“咀嚼”“反刍”,才能化为我们肌体的有益营养,我们的“语文”也才能够真正强大起来。
  重估鲁迅作品的教学价值,就是重估我们自己,重估我们的价值观念。
  首都师大附中 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