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作者:孔庆东




  孔庆东,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1964年生于哈尔滨。1983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96年获博士学位。曾任北京二中和北京师院附中语文教师。现在北大讲授20世纪中国文学。主要著述有《超越雅俗》《谁主沉浮》《47楼207》《空山疯语》《井底飞天》《独立韩秋》等。
  中国人重视写文章,文章也写得好,这是中国人很自豪、外国人也经常奉承的。中国人把写文章看成“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确实,文章写了几千年,文明也忽闪忽闪地延续了几千年,正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从夏桀商纣一直到俺孔庆东,望的还是那个月,摆弄的还是那些字儿。可是,与好文章相伴的,不一定都是“好日子”。司马迁早发过“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那通著名的大牢骚,杰作往往伴随着个人的不幸,或者说,个人的不幸使得作者发愤著述,这个道理如今也基本普及了。但还有一个问题许多人搞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奉献了那么多的不幸,写出了那么多的好文章,可我们的祖国却还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呢?好文章跟好日子、好时代,跟好国家、好世界,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不是本文所要解答和所能解答的,这仅是本文的一个出发点。诸子百家的文章好不好?好。但是春秋战国时代,人民经常流离失所,生存朝不保夕。李杜韩柳的诗文好不好?好,但是一场安史之乱,中华文明越过了自己的鼎盛期。金元贵胄、满清遗老的文章好不好?你不了解?告诉你,也风雅得很,精致得很。去故宫看看乾隆的诗,到颐和园看看慈禧的字儿,水平都绝不在社科院的博士后之下啊。再告诉你,北洋军阀的电报都写得文采飞扬、气贯长虹的,投靠日寇的汉奸里也不乏大文豪、名作家,文学水平比八路军的文工团高多了,更不用说“文化大革命”中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了。
  话说到这儿,大概有人想起那句“文章误国”了。看来文章写得好,有时候竟然会耽误事儿。怪不得鲁迅年轻时,曾刻了一方印,上写“文章误我”。周树人同学虽看透了文章的罪恶本质,可后来却自投罗网,也成了文章大师。莫非他想报复社会、用文章再去耽误别人?
  这里,就引出一个问题:什么是好文章?与此相关的是:什么是误国文章?什么是报国文章?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分别需要什么文章?
  殷鉴不远,就先拿我自己说说事儿吧。我记得我的第一篇“文章”,就被老师同学公认为“好文章”。写“六·一”儿童节去游园,人家开头都写:“早晨起来,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我写的却是“枕上睁开惺忪的睡眼,东方的天际早已露出了鱼肚白”。坦白交待,我今年活了四十岁了,还搞不清啥叫“惺忪”,啥叫“鱼肚白”,那都是从《大刀记》《牛田洋》《万山红遍》等革命小说里学来的。可就是那一个“鱼肚白”,便征服了全校,我的作文被传到各班去念、去讲。到了写“十·一”国庆节,每个班都涌现出一大批“鱼肚白”。其实我们哈尔滨高楼大厦很多,如果不是住在松花江边,根本看不见什么鱼肚白鱼肚红的,结果全校上百篇“鱼肚白”的作文都遭到了批评。大伙问那个孔庆东这回是咋写的呢?老师一念,原来孔庆东开头写的是:“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妈妈才把我从酣梦中叫醒。”坦白交待,我就是再活四十岁,恐怕也搞不清“一袋烟的工夫”究竟是多长,那是从《金光大道》《渔岛怒潮》《向阳院的故事》等书里学来的。这一下,全校又开始流行起“一袋烟的工夫”了。转过年来,清明节瞻仰革命烈士遗容,我们东北烈士陵园里保存着两颗抗日联军将军的头颅,每回都瞻仰得惊心动魄、庄严肃穆的。可是偏有若干迷迷糊糊的同学,在作文最后写道:“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我们就瞻仰完了烈士的遗容,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去买冰棍了。”老师们又气又笑,又来看我的作文是怎么写的。我开头写道:“早晨起来,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有的老师吃了一惊:这孔庆东的作文咋突然退步了呢?再看第二段:“忽然一片浓云飘来,阴影盖住了我们全校师生,仿佛象征着我们今天的心情——今天是清明节,我们踏着很不轻快的步履,去瞻仰革命先辈的遗容。”这篇作文一直被传颂到市教育局,领导指示要对我好好培养。
  现在看看我那时的作文,是好文章吗?其实我跟其他同学的作文在本质上是一丘之貉——没有真情实感,却努力拔高思想境界,小小年纪就捏着个“假大空”的调门。只不过一般的“假大空”让人厌烦,我则用一些花里胡哨的文学技巧掩盖了“假大空”的实质。写的还是那些思想那些过程,但用词儿新鲜点,“六要素”安排得灵活点,情节上故弄玄虚点,特别是隔三差五“鱼肚白”点,“一袋烟”点,“忽然飘来一片浓云”点,结果仿佛大烟鬼穿上蟒龙袍,远看是花团锦簇,近瞧则是干瘪枯瘦。当年有的同学半是嫉妒半是不屑地笑话我的作文是:“耗子啃尿盆儿,一口一个磁儿。”今天我们用孟子的话说,这叫做“以辞害义”。云山雾罩地卖弄了一通漂亮词儿,不过是想要人夸颜色好。其实文章想表达什么、说明什么,根本就心里没数,而越是没数,就越要卖弄。恰像毛泽东引用的那副对联,在内容上是“头重脚轻根底浅”的芦苇,在文风上则是“嘴尖皮厚腹中空”的笋壳。这不仅是那个时代的普遍文风,一切“假大空”的文字都有类似的特点。
  好的文章,首先不是漂亮,而应该是“有用”。唐宋八大家是文章泰斗吧,他们的文章都够一等漂亮吧?然而他们的文章不是为了漂亮而写的。比如欧阳修《醉翁亭记》,是为了告诉人们那个亭子为什么叫醉翁亭,所以他不写“鱼肚白”和“一袋烟”。可写着写着,一幅人跟宇宙和谐共乐的美景就盎然于眼前了。我们不仅从文章里知道了醉翁亭,更看见了一位“稍饮辄醉”的中国美神,徜徉于水墨丹青的无边风月之中,吞吐造化,啸傲山川。再看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按照今天的分类,算是“说明文”吧。“说明文”的关键在于一个“明”字,说而不明,甚至越说越糊涂,是今天全世界说明文的通病,也是其他体裁的文章写不好的潜在因素之一。欧阳修写洛阳牡丹,先写天下牡丹,劈头一句“牡丹出丹州、延州,东出青州,南亦出越州”,意境阔大,跟《醉翁亭记》的头一句“环滁皆山也”何其相似!接下来扑面推出一句:“而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真是堂堂王者气象,如同广袤的平沙旷野之上,高揭起天子之师的猎猎巨纛,诸侯为之退避。这是为了说明“各地牡丹中,洛阳的最棒”。然后再说“洛阳的各种花里,牡丹最棒”,最有力的证据是“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谓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好嘛,花就是牡丹,牡丹就是花,好像皇上不能直呼其名,只能叫皇上、天子、陛下一样,这牡丹,不已经活脱脱地被写成了花中之王了吗?随后,作者写牡丹的花性、花名,写姚黄魏紫,写接花、种花、浇花、养花、医花之法,都清清楚楚,使人历历在目。细节处写到“去地五七寸”和“正月隔日一浇,二月一日一浇”这样的具体,挥发处则写到“天地之和气,宜遍被四方上下,不宜限其中以自私”这般深厚的境界。读了此文,养花者肯定有收获,不养花者可以长知识。更重要的,是把牡丹作为一种植物的特性与牡丹作为一种审美对象的特性融和在一幅人文风景图中,文章的内容与文章的形式自然而然地达成了统一。作者没有一句直接赞美牡丹颜色好的话,而那国色天香已经如在目前了。欧阳修不知道自己是在写“说明文”,但他说得何其明,不仅是明白、明确,更是鲜明、高明啊。该文可以称得上是说明文的典范,当代贾祖璋的《南州六月荔枝丹》那路说明文,就是遥领了欧阳修此文的精髓的。对比一下张源的《茶录》、许次纾的《茶疏》、张拟的《棋经》,我们会进一步确证,古人作文,外表看上去辞藻丰赡,其实都是要“文以载道”,不是有大用就是有小用的。我们今天不过是把偏于实用的一类文章划分出来,叫做“说明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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