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说“落木”

作者:刘永铮




  杜甫的《登高》以其气象宏大、意境深远、对仗细密工稳,被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历来脍炙人口。然而长时间以来,很多人不曾想到,就是这首我们都背得滚瓜烂熟的诗,竟有两个字其实并不真正懂得。这两个字是“落木”。
  现代以来,人们对于“落木”两个字,一直存在着误解,都把“落木”错误地当做“落叶”。翻一翻有分量的选本,对这两个字加以注解的,不是直接注着“落木:落叶”,就是糊里糊涂地注着“落木:指落叶”。我们课本编者好像也意识到说“落木”就是“落叶”,似乎于理不通,就又加了几个字,说成“落木:指秋天树木落叶”。然而,不管“落叶”也罢,“秋天树木落叶”也罢,意思仍然是一样的。“一叶落而知秋”,只有秋天是落叶的季节,说“秋天树木落叶”,不但没有增加什么实质性的信息,反而有些累赘。加了一个模糊的“指”字,其结果还是糊里糊涂。
  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错误其实是明摆着的:说“落木”即“落叶”,那就等于说“‘木’就是‘叶’”,这哪行啊!木,就是树木,翻遍古今汉语词典,也不会找到“木”就是“叶”的义项。所以,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木”不是“叶”,“落木”自然也就不是“落叶”。
  让我们再从律诗的格律上考察有关的两句诗: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首《登高》,超出常格,八句皆对。这两句是诗的颔联,对仗自是应有之义。“无边落木”对“不尽长江”,“萧萧下”对“滚滚来”,不但词组性质一样,而且句法功能也相同。再来看第二次切分下的词组,“落木”对着“长江”,按理说,它们的句法结构和相对应的词的词性都应该相同。我们暂且假定“落木”就是“落叶”。“叶”和“江”都是名词,可以相对;然而,“落”即“下落”,是动词,“长”是形容词,就失对了。这是不可以的。此其一。
  其二,从语义上看,“不尽”言源源不断,永远也流不完,用来形容“长江”非常精当;然而“无边”不能用来修饰“落叶”。“无边”言其广阔,一眼望不到边际,一片树叶有那么大吗?也许,有人会说,那是指所有的落叶。那么,就请想一想,这两句是写仰望所见景色,杜甫抬头远望,出现在视野里的,只能是辽阔的苍茫的树林,绝对看不见远处树林里边正在飘落的树叶,那得用现代的摄像机,拍出特写镜头,人眼是不行的。
  其三,如果“落”是下落、飘落,那又和“萧萧下”里的“下”的意思重复,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不会写出这样语义重复累赘的诗句的。
  上面的几个理由,可以充分证明,“落木”绝不是“落叶”。
  实际上,“落木”是“凋落的树木”。
  落,《说文》:“凡草曰零,木曰落。”屈原《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对应分明。落,原来是(草木)落叶、凋落的意思。杜甫一首《咏怀古迹》中“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也用到这个意思,另外如曹丕《燕歌行》“草木摇落露为霜”、陶潜《自祭文》“草木黄落”等。现代汉语里就有“零落”“衰落”“败落”“破落”等复音词,也可作证明。零、落,对文有分,散文无别。所以,落,就是零落、凋落。由此可知,《登高》诗里用的“落”是“凋落”。那么,“落木”,即“凋落的树木”,不是“落叶”。
  事实上,杜甫之前,南北朝的庾信在《哀江南赋》里就用过这个词。他写道:“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在这里,辞、去对举,是离开、辞别的意思。辞别什么呢?是洞庭湖边上的“落木”和涔阳的“极浦”。“落木”和“极浦”对偶;极浦,就是最边远的水滨,是由形容词和名次构成的偏正词组,那么,“落木”的“落”也应该是形容词了。请想一想,离开的只能是水滨和岸上凋落的树木,不会有谁会写离开飘落的树叶。因此,这里的“落木”就是“凋落的树木”。杜甫对庾信评价甚高,赞扬他的《哀江南赋》:“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哀江南赋》对杜甫创作自然会产生影响。这也从文学词汇的继承关系的角度证明,杜甫《登高》里“落木”应该是“凋落的树木”。
  再从语义关系上看,“无边落木”就是无边无际凋落的树木,修饰得十分恰当准确,使诗境显得广阔深远。
  最后从句法结构上来考察。也许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既然“无边落木”是“无边无际凋落的树木”,那么,“无边无际凋落的树木”怎么会“潇潇下”呢?这个疑问恰恰能导致对“落木即落叶”的否定。请看下句。“不尽长江”作为一个恒久固定的事物,横贯于祖国东西,它也不会“滚滚来”;原来,滚滚而来的不是长江,而是长江的“江水”!“(江水)滚滚来”这个主谓词组做“不尽长江”的谓语,我们诵读这个句子,不但不感到捍格、别扭,反而觉得流畅、隽永,若是机械地理解成“不尽长江”“滚滚来”,反而于理不通了。同样的,上句“潇潇下”的不是“无边无际凋落的树木”,而是树木的“枯叶”,“(枯叶)潇潇下”这个主谓词组做“无边落木”的谓语。在句法结构上,“无边落木(枯叶)潇潇下”和“不尽长江(江水)滚滚来”,不论是整体还是局部,都是完全一样,对仗细致工稳,可谓丝丝入扣,无懈可击,令人惊叹。句中悲壮苍莽、雄浑浩荡的气势和细针密线、层次井然的章法巧妙结合,个人命运的伤感和忧国忧时的情怀融为一体,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杜甫诗圣,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