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阁夜》三疑
作者:张作田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杜甫的《阁夜》向来被推为七言律诗的典范之作,收入人教版高中《语文》第五册在教授该诗时,笔者发现教材与教参中的个别地方,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含混晦涩,令人费解。现就以下三个问题,谈一点管窥之见,同时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五更”句用事之疑。教参认为该句是用了《后汉书·祢衡传》中的典
故,那么该句究竟是不是用事,有没有必要用事呢?钟嵘《诗品》中说:“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尽管钟嵘是针对当时“文章殆同书钞”的毛病提出来的,但他反对“吟咏情性”之诗用事的态度应是明确的。周振甫在《诗词例话》中说“以写景为主的(抒情诗),不该用典,用典不容易把景物的特点描绘出来,这就造成隔膜,即王国维所反对的用代词”。
该诗是诗人夜宿夔州西阁时的所见所闻所感的即景伤时感世之作,自然是“吟咏情性”。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对该句作了阐释,“鼓角”不值“五更”,则“声”不透。“五更”,最凄切时也,再着“悲壮”字,直刺醒耳根也。陶道恕也认为此句正承次句的“寒宵”,写出了诗人的所见所闻:“晴朗的夜空,鼓角声分外响亮,值五更欲曙之时,愁人不寐,那声音更显得悲壮感人。这就从侧面烘托出夔州一带也不太平,黎明前军队已在加紧活动。诗人用‘鼓角’二字点示,再和‘五更’‘声悲壮’等词语结合,兵革未息、战争频仍的气氛就自然地传达出来了”。由此可见“悲壮”属于彻夜未眠的诗人的真实见闻与感受,没有必要说成诗人运用了用事之法。早在清代,施鸿保在《读杜诗说》中就批评了这种用事的说法:“(该联的)上句悲壮,第是常语,不必定用祢衡传语也。夜闻觱栗诗,亦云‘塞曲三更炊悲壮’,杜(修可)说殆因附会下句,故牵合上句,说公诗者,每有此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9)由此可见,该句写实的成分较重,更是诗人的一种真实感受。
二、“三峡”句内涵之疑。教材上对该句的解释是“倒映在三峡水中的星影摇曳不定”。教参里解释为“该句承上文‘霁’字写三峡中的景象,因雪止天晴,故三峡中星影可见”。陶恕道的鉴赏中更增加了自己的再创造:“雨后玉宇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景色是够美的……它的妙处在于:诗人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深夜美景的欣赏,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比较这三种解释,前二者的解释的确语焉不详,只做了字面上的解释,但按照陶的赏析,似乎怀有伤时感世心情的诗人倒在郁闷的氛围中欣赏起美景来,这种理解似乎又不大合乎逻辑。笔者试从写作背景、意象选择两个方面做简单的分析。此诗写作之时诗人在蜀地已七载。在安史之乱被平定的前一年(762年),诗人曾经历过徐知道的叛乱,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如今又碰到崔旰作乱,虽已到夔州,距离叛乱中心较远,但战争中种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传来,人心总是不安的。再加上好友严武的去世而使得自己再度流离,哪里还有平静的心情去欣赏风景。再从诗歌选择的意象及创造的意境上看,整首诗并没有什么好的景致与意趣:“岁暮”之时给人以时光易逝之感,实指夔州的“天涯”又给人一种飘零之意,“寒宵”其实不仅点明了不是欣赏风景的时机,一个“寒”字更着上了诗人自己的内心感受,“悲壮”“鼓角”演绎着动乱的时代,震野的哭声又从黎明时分生起,整个环境多么令人心悸魄动……可见,“欣赏风景”之说的确值得商榷。
其实,教参的“鉴赏要点”与“补充注释”里对该句的内涵已有了明确的指向,但遗憾的是未能形成明确的定论。其实不论是引用《汉书·天文志》里汉武帝问星相的事情(星辰摇动,民劳之应),还是《史记正义》里有关星相的注解(①星动摇,衅起宫掖;②动摇,则斧钺用;③动摇,则兵起也)等都在表明,诗人杜甫此处的描写不能仅看成是一种纯客观的写景,而是有社会动荡不安的映射;更不能看成诗人在欣赏风景,而是饱含了对动荡社会的忧虑,诗人对民无宁日之生活的哀愁。颈联的“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两句不就正是战乱与民劳的真实再现吗?
三、“夷歌”句作用之疑。整首诗抒发的是极其沉郁的伤时感世的忧愤之情,颈联对“野哭”进行描写自然在情理之中,毕竟“野哭”来源于令人痛恨的战乱,但半路杀出的“夷歌”颇令人费解:渔人、樵夫为什么在天未明的情况下就开始唱歌?“夷歌”里究竟是怎样的内容?该句在整首诗中有怎样的作用?教材把“夷歌”注释为“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笔者从网上查到另外一种解释——乡野的调子。前者大概来源于左思《蜀都赋》中的“陪以白狼,夷歌成章”(白狼夷在汉寿西界,汉明帝时做三章以颂汉德);后者大概来源于对“夷”字的常规解释。陶道恕是这样解释的:“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夷歌’之声。‘数处’言不只一起。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刻画得很真实:‘野哭’‘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这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那么具有“地方性”的“夷歌”又是怎样使诗人“倍感悲伤”的呢?陶的赏析似乎还不够彻底。
笔者根据搜集到的资料分析,“夷歌”句的作用大概有这几种说法:一种观点认为“夷歌”是“承平音响”,这里是用一种淳朴真实的“夷歌”来反衬“千家”“野哭” 的悲凉。喻守真说“其中以‘星河动摇’起后面的‘战伐’,以‘夷歌’的承平音响,来陪衬鼓角野哭的战伐之声。”(《唐诗三百首详析》,中华书局,1957.11)但笔者认为这种看法不大符合该诗的意境。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是用老百姓辛勤劳作时的调子(不带有民歌的欢快,甚至有一种哀伤的情调)来正面衬托社会的动荡不安及百姓生活的艰难。龚笃清把夷歌的演唱者定位在了流落他乡的渔夫与樵民,他说:“这两句(颈联)写战乱、遭遇。意思是从野地里传来很多人的悲哭,令人懂得战争的残酷,同时,还听到了流落他乡的渔樵在唱夷歌。”(《杜甫诗精选精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3)这种解释有一定的道理,与“三峡”句用事(星辰摇动,民劳之应)相照应,也与把“夷歌”解释为“乡野的调子”相协调,甚至对诗歌的主题亦有深化作用。这两种看法是把诗人的形象定位在对国运民生的关注上,这的确符合诗人的伟大情怀。但是除此之外,诗人还有没有对个体的关注呢?刘树勋在《唐宋律诗选译》中说:“诗人听到这种声调,不仅感伤时局,更加有漂泊天涯的感觉……家居中原地区的杜甫,现在居然在夔州的西阁上听到夷歌,自己想来,能不觉得是一种流落吗?”(《唐宋律诗选译》长江文艺出版社,1981.4)
笔者较赞成刘说的后半部分——个体关注,如果结合整首诗(特别是尾联)、写作背景(前已略论)甚至杜甫后期的创作来考虑,这种理解就更有说服力。诗人早已在“岁暮”里领略到了自己暮年的滋味,“天涯”的“霜雪”冻彻着诗人沸腾的热血,“五更”的“鼓角”、“千家”的“夜哭”早已让诗人悲痛不已,当稀落的“夷歌”断续响起的时候,就更增添了孤独落寞的凄凉,再到尾联写诗人在知交零落、存者音信不通的情况下,聊以公孙述、诸葛亮终归“黄土”自解,内心的凄苦万状就更是无以复加。其实在杜甫后期的其他作品中,诗人往往在塑造宏阔意境的同时都刻画一个孤独无告、寂寞悲哀的诗人形象:《旅夜抒怀》(765年)中刻画的那只天地间孤独无依的沙鸥、《登高》(767年)里描绘的在萧瑟阔大境界中多病缠身独自登高的老者,《登岳阳楼》(768年)里面对“乾坤日夜浮”之洞庭湖而老泪纵横的长者,都凝结着诗人对国运民生的关注,都结晶着诗人对自己颠沛一生的感慨。
山东邹城市兖矿集团一中 273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