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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阁序》典故注释商补
作者:戴建华
《滕王阁序》是骈文翘楚,文章一气贯通,用典丰富而不芜乱,贴切而不晦涩,隶事用典的艺术可谓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也并非毫无待发之覆,谨举二事为证。
一、“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句中的“日下”“云间”看似常语,却颇多歧解。《语文》教材谓此句“意思是说,远望长安,遥看吴会。日下,指京都,这里代指唐朝的国都长安。云间,吴地的古称。”若依此注,则“日下”即是“长安”,“云间”同于“吴会”。验之原句,文义就不免叠床架屋,拖泥带水了。《汉语大词典》认为“日下”“云间”是由字面意思分别引申为“形容遥远”“很高很远的地方”。如此,这两句的意思即是远望长安于赤日之下,遥看吴会于白云之间。如果不求甚解,确是干净利落,简单明了,但王勃在“兴尽悲来”之际赋此二句,恐怕别有深意,实际不这么简单。
《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朱东润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和《古代汉语》(王力主编,中华书局;郭锡良、李玲璞主编,语文出版社)都认为此句是用典,且语出《晋书·陆云传》:“云与荀隐素未相识,尝会华(张华)坐,华曰:‘今日相会,可勿为常谈。’云因抗手曰:‘云间陆士龙。’隐曰:‘日下荀鸣鹤。’鸣鹤,隐字也。”今按陆云字士龙,是三国吴丞相陆逊之孙,陆逊封华亭侯,陆氏世居此地,华亭(今上海松江)古称云间,故自称“云间陆士龙”;荀隐字鸣鹤,是颍川人,颍川与洛阳相近,故自称“日下荀鸣鹤”。两人各自介绍自己的籍贯姓字,恰是一个对句。然则王勃语用此典,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朱东润先生只说王勃是“借用其语”,郭锡良等先生也说“王勃是活用典故”,均属语焉不详。王力先生说:“这里借用此典来表现地理相距的遥远,以引起下文的悲哀。”下文是写王勃的政治遭遇,其悲哀绝不仅仅出于“地理相距的遥远”;而且此典还见于《世说新语·排调》(王力先生所注出典本此),“排调”是戏谑、调笑的意思。荀陆互通籍贯姓字之后,“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强,是以发迟。’张(华)乃拊掌大笑。”陆云说青云开处,眼见白雉(野鸡),为什么不张弓发箭?这是嘲笑荀隐不是白鹤;荀隐反唇相讥,说张弓欲发,但见麋鹿,不值一射。这是讽刺陆云亦非蛟龙。王勃要表现悲哀,为什么要援引表现机智幽默的典故呢?
今按“日下”确是用典,出典当是《世说新语·夙慧》:“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古代散文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因此谓“‘望长安于日下’,含有‘日近长安远’之意”。这是很恰当的。“日近长安远”意即远望帝都而不可至。可是接下来《古代散文选》又说“云间,吴地的古称”,既如此,那么“目吴会于云间”与“望长安于日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处“云间”,与“日下”为对,均非专用名词(与“长安”“吴会”是专用名词相对显然不同),华亭或吴地古称“云间”,只是巧合。“云间”本指天上,刘孝威《斗鸡篇》:“愿赐淮南药,一使云间翔。”由此引申,一指高邈遥远之地,二指远离尘世之地。这里应取后者。苏轼《满江红》:“左手抱琴书,云间宿。”古人谓隐居曰“云居”,贾岛《送侯员外赴河中》:“云居间独往,长老出房迎。”“云客”是隐居之人。《宋书·谢灵运传》:“顾情交之永绝,觊云客之暂如。”“云屋”是隐居之所。皮日休《江南道中怀茅山广文南阳博士》:“鹤雏入夜归云屋,乳管逢春落石床。”欲明此意,须结合下文。“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南溟”是南方大海,“北辰”暗指国君,此是常用典故,了无疑义。《古代散文选》谓“首末两语是主,中间两语陪衬”。长安不可即,帝乡未可期,但情不能忍;吴会涵盖今之苏杭,人间天堂,豹隐胜地,可惜远在天际,纵使此身可隐,但心又不甘。当时王勃之父贬官海南,他正是省亲之时渡海溺水而死,“南溟深”不幸成谶,可为浩叹。四句合西、东、南、北而言:西望国都,邈不可即;东观吴会,此身难隐;探亲南溟,贬谪有恨;北瞻天庭,报国无门。戚戚惶惶,谁可牵引?这就自然引出下文“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从而真正表现了内心的无限悲哀。文脉相承,可谓怡然理顺。
二、“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语文》教材注“孟尝”句云:“孟尝品行高洁,却空有一腔报国的热情。这里作者借孟尝自比,带有怨意。孟尝,东汉人,为官清正贤能,但不被重用,后来归田。”作者刚说北海虽然遥远,可以乘风而到;晨光纵已失去,还有晚景可追。何其慷慨激昂,怎么突然发起牢骚来了?这里关于“孟尝”“阮籍”的故实含义甚明,并没有特别需要追寻的地方,理解、分析的关键在于把握作者用典的意图。这两句都是倒装句,实际上是说“空余高洁(之)孟尝报国之情,岂效猖狂(之)阮籍穷途之哭?”合两句而言,其实是假设之辞,意思是说:即使像品行高洁的孟尝一样,空有一腔报国之诚,终不能一展抱负,我也不能效法放任自流的阮籍,在无路可走时就恸哭而返。这样解释,这里就只有高昂,而没有哀怨,上下文可谓一气呵成。类似的句子还有:“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这里用司马相如作赋获杨得意引荐、俞伯牙奏琴得钟子期知音的典故,其实都是在说作者自己。“杨意不逢”“钟期既遇”也分别是“不逢杨意”“既遇钟期”的倒装,作者说的是:如果我(过去)未能像司马相如那样碰到杨得意,就只好抱着美妙的文章自我叹息,那么,(今天)我既然遇到了像钟子期一样的知音,演奏一下高山流水般的乐曲又有什么羞愧呢?也就是说,既然得到都督阎公的知赏,写一篇序文何必怕大家见笑呢?这两个例子都说明,由于文句骈四俪六,两两相对,形式上很容易被看作并列,而实际上关系可能复杂多样,骈句又不能或不易用关联词衔接,在气韵流动的另一面,也常见文意跳脱的现象,需要我们用心梳理文脉,仔细吟味涵义,庶几不误解甚或曲解作者的用意。
《文心雕龙·神思》篇云:“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而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意思是思路堵塞的人苦于内容贫乏,辞藻泛滥的人苦于文辞杂乱,那么,见识广博成为补救贫乏的资粮,中心一贯就是拯救杂乱的药方。刘勰说的是创作,我们不妨用来类比鉴赏。古人惯用典故,我们如果知识贫乏就难以寻根究底;古人多用典故,我们如果脱离文意就容易胶柱鼓瑟。博而能一,是最好的法则。博,就是广采博取,弄清典故的内涵;一,就是围绕作者的用心,体察作者用典的意图。如此理解古人的用典,就可以深得古人之心,至少也能不中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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