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记得当年的两堂课

作者:陈钟樑




  记得那是1979年12月底,全国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成立大会暨第一届年会在上海召开。大会临时决定让我给代表们上两堂实践课。我的导师、老教研员徐振维告诉我:“代表们想听到真正的语文课。”当时,我刚满不惑之年,调到区教育学院工作不久,仍旧在一所学校任教,从初一年级教起,如今面对的学生已进入初二了。老校长张炎林是一个很有见识、很有个性的人,他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说道:“叫你上你就上,做人嘛,要善于抓住机会。不过没有必要借班试教,过于精雕细刻,原来怎么上的就怎么上,原汁原味的,更有讨论价值。”那时,似乎还很少用“探索”“创新”之类词语。
  第一堂课,我根据教学进度选择了魏巍的散文《我的老师》。初二学生虽然个儿长高了,可是还带着许多孩提时期的稚气,在课堂上往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显得那么大胆、那么热情,表现出特有的活泼。因此,语文课要尽量顺应他们纯真的感情,不能过于成人化。怎么教《我的老师》呢?我想,应当最大限度地让学生参与到教学双边活动中来。
  那天下午,会场上人坐得满满的。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室内却是暖洋洋的。听课的人中有的已是白发苍苍,我一个也不认识。课后经人介绍,才知道有我国著名语文教育家张志公、陈哲文、张寿康、朱绍禹……叶老,是因年岁已高,身体不适,未能到会。
  课一上来,我让学生通读课文后大胆提问题。现摘录如下:
  说蔡老师是温柔美丽的,却只写了她嘴角边有一颗榆钱大的黑痣,为什么不写大眼睛之类的?
  写老师爱学生,说老师从来不打骂我们,可是,文章为什么却偏偏写了一次要打“我”呢?
  用“狡猾”一词形容儿童的眼光,用词恰当吗?
  “我们见了柴老师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快溜掉,而见了她不由得就围上去。”我认为与前一句的“赶快”相照应,下一句该用“立刻”或“马上”,为什么作者用“不由得”呢?
  我认为可以讲蔡老师是慈爱和公平的,怎么能用“伟大”一词呢?
  “迷迷糊糊”与“模模糊糊”两个词的意思有什么不同?
   ……
  多少年后,我读了教育家赞可夫论述阅读教学的著作后,才真正认识到:“如果不允许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智力、情感和性格特点去领会文艺作品,那就不能使学生们在课堂上活跃起来。”
  可是,作为一堂课,面对学生一大堆问题怎么办?语文课不能满足于热热闹闹,还要做到实实在在。教师海上一堂课,都必须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目的与一个大体上的实施计划。学生的问题,由于对课文缺乏总体认识,往往停留在字面上,这是符合他们的年龄特点、认识水平的。因此,教师有责任带领他们细细品读课文,正如后来志公先生多次对我说的,要“带领学生在文章中走个来回”。
  试选摘一段课堂实录,供大家参考:
  师:文章开头写道:“最使我难忘的,是我的女教师蔡云芝先生。”一开始就点明了题意。这个句子的主语是什么?
  生:(齐声)“最使我难忘的”。
  师:文章所写的几件事看起来似乎很平常,但却是令人难忘的。作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离开他的老师已有二三十年了。幼小的心灵不可能记住老师的眼睛与眉毛,可是,老师脸上的特征——一颗大大的黑痣却是牢牢记住的。在“我”美好的记忆中,老师是怎样一个人?
  生:(齐声)“温柔和美丽”。
  师:这里“温柔”和“美丽”两个词的词序可以随意改变吗?
  生:不行,因为这里主要讲“温柔”。
  生:老师的温柔主要表现在对学生的爱上。我想,我小的时候,凡是爱我的人都觉得她美丽,这是小孩子的心理。
  师:那么,从哪里可以看出老师对我们的爱呢?“她从来不打骂我们”,可是,文章偏偏写要打“我”。到底打了没有?
  生:(齐声)没有。
  生:只是“好像”,教鞭最后“轻轻地敲在石板边上”。
  师:“我狡猾地笑了”,刚才有位同学说“狡猾”一词用得不当。“狡猾”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生:(齐声)贬义词。
  生:小孩子是比较活泼的,前边有个修饰语“儿童的”。
   ……
  当时,我还没有接触现代教学理论,只是朴素地了解到,语文课上的陶冶,主要通过挖掘课文内在语言因素,就如琴师操琴那样,和缓地触动学生思想上感情上的琴弦,刺激之,安慰之,兴奋之,鼓励之,积极加以引导。说实在的,这一堂课我与学生们都非常投入。
  另一堂课上得很别致。我用的是初二年级物理书,教的是语文教材中的一个语文知识专题:“限制”。
  在物理老师指导下,我在课堂上做了一个演示实验:向各个方向上开着许多小孔的空心球内灌满水,用橡皮管把它跟打气筒出口连接起来。当把打气筒活塞推进的时候,可以看到球壳上所有的小孔同时朝各个方向喷射出来。
  这表明什么呢?学生展开热烈讨论:“球内的水,能将加给它的压强向四面八方传递”,“可以看得出传递的压强大小差不多,没有什么变化”,“水是装在球内的,密封的,不是敞开的”。
  经过反复修正,学生表述逐渐接近帕斯卡定律的本身:加在密闭液体上的压强能够大小不变地由液体向各个方向传递。
  接着,我带领学生分析这个定律中的三个限制“密闭的”“大小不变地”“各个方向”,让学生真正地明白,想把话说得准确、周密,离不开“限制语”。
  这两堂课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一堂生动、活泼,另一堂周密、严谨,确实是经过我精心设计的。光阴不催人自老,掐指一算,那两堂课远离而去已经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了。记得第二年春天,全国各大语文类报纸、杂志,都相继撰文报道了我的这两堂课,也有不少综合评述,其中不乏尖锐的批评,更多的是殷切希望。从此,我一发而不可收,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管我的职位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当过教研员、校长,上海市教委教研室分管文科教学与研究的主任,退休后又曾在一个民办教育中心任常务副主任,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语文教师,我的乐趣,我的才智全在课堂上。离开了课堂,我什么都没有了。如今“无官一身轻”,我拥有的时间、精力,全扑在了听课、评课上。
  赵丹晚年最痛苦的是上不了银幕;而作为一个教师最失落的是走不进课堂,丧失了发言权。
  我的梦在课堂,它的一半是幻想,另一半是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