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诗意的乌鸦
作者：方亚囡
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中根据古代神话故事写了《奔月》，在这个故事中，射日的英雄后羿出门打猎，由于他箭法精准，许多鸟都被灭绝了，最后只能每天打一些乌鸦回来，乌鸦也就成了家里每天的主食。后羿自己也叹息着说：“我的箭法真是太巧妙了，竟射得满地精光。那时哪料到只剩下乌鸦做菜。”因此，后羿的夫人嫦娥抱怨：“又是乌鸦炸酱面，又是乌鸦炸酱面。”在作品中，嫦娥奔月的家庭背景便是每天只能吃乌鸦炸酱面。这里的故事虽然有鲁迅先生的想象和虚构的成分，但故事的情节保持着古代神话的原型，我们由此可以看到乌鸦与古代原始人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
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乌鸦被认为是一种孝鸟。《说文》：“乌，孝鸟也。”所谓孝，是说当老乌鸦不能捕食时，儿女们会给父母喂食，以报答父母哺食幼鸟之恩。古代文学作品用“乌鸟私情”、乌鸦反哺来比喻人子的孝心。晋代李密的《陈情表》中说：“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作者以鸟喻人，鸟的本性尚且如此，何况人呢?其诚挚恳切之情溢于言表，怎不使武帝叹为观止、霁怒为怜?《晋书·李密传》：“武帝览之曰：‘士之有名，不虚然哉!”明代张居正《谢准假归葬疏》中说：“顾臣昔者急切求归，只欲遂乌鸟思亲之念。”“反哺”说是民俗孝德的一种艺术表达。中国民间广为流传的浪子丁郎由于看见小乌鸦给失明的母乌鸦喂食而回心转意的故事，就是以乌鸦反哺为背景的。
在现代文学作品中，乌鸦常常作为某种叛逆的形象而成为革命意志的象征。在鲁迅的小说《药》中也有关于乌鸦的描写，它“缩着头，铁铸一般”，“在笔直酌树枝间”。多数人认为这里的乌鸦只是起烘托悲凉气氛的作用，而日本作家丸尾常喜却认为《药》中的乌鸦应该是背负着自身的不孝和母亲的悲哀宁死不屈的“不孝的孝子”们的革命意志的象征。小说最后，乌鸦“‘哑’的一声大叫……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这“哑”的一声是对夏四奶奶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疑问的最直接的回答，同时也是在陌生人群中的“呐喊”。这呐喊正是对群众的呼唤，正是对“昏睡人死灭”群众的大嚷，借以“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们不惮于前驱”，从而达到“毁坏这铁屋的希望之计”。五四新文学的另一先驱者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白话诗《老鸦》曾这样写道：“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啼叫／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喜欢”。这里，胡适自比乌鸦，并以乌鸦的叫声传达五四新文学革命的新声，由此表明了他作为五四新文化的倡导者，叛逆传统文化，鼓吹新思想、新文化的姿态。
然而，在通常意义上，人们对乌鸦有着深刻的偏见，因为乌鸦通体漆黑，且叫声尖锐刺耳，经常出没在坟头等荒凉之处，使很多地方的人们把乌鸦看做不祥之物，视为不吉利的象征。乌鸦意象的这种负面象征意义在很大程度上被夸大继承了下来，在某种文化积淀中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例如，对乌鸦的偏见在许多成语和典故中都有所表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乌鸦开口——凶多吉少”，等等。古代文学作品中，乌鸦意象往往是一种败亡的象征，而与衰败荒凉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李商隐《隋宫》：“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炀帝穷奢极欲，荒淫亡国，昔日风光无限的隋堤上，而今只有垂杨暮鸦点缀着亡国的凄凉。秦观《满庭芳》：“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斜阳照射几点寒鸦，闪光的河水紧绕着孤零零的荒村，状深秋晚景，如在目前。在广阔无垠的空间里，“寒鸦”与“孤村”，都是极其渺小而孤独的存在；茫茫天宇之下，漂泊的游子不同样渺小而孤单么?此景此情，让人味尽断肠人在天涯之苦况。古人评价：“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干枯败落的藤枝，攀缠在饱经沧桑的老树上，时不交运的昏鸦，呱呱呱地叫着，声声催人心魄，把秋日黄昏凄清落寞的氛围一下子卷入落魄流浪人的心里。
著名作家赵鑫珊曾说，乌鸦是富有诗意的，是富有哲理深度的一种象征，一个符号。中国的唐诗宋词里，特定时刻的乌鸦是关键。比如说，昏鸦、晚鸦、寒鸦和暮鸦……为什么乌鸦那么有诗意?为什么昏鸦、寒鸦听起来这么美?这是因为等到了黄昏，经过了一个白天，经过了一天的苦恼、哀乐的体验，就有了一些哲学的内涵。通常我们会把乌鸦和坟墓联系在一起。在中国文人笔下，暮鸦和荒坟组成一个句子是很凄凉悲壮的，有乌鸦的坟地特别给人启发，启发人对生命进行哲理的思考。
一千多年前的曹操曾在《短歌行》中感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充满古典诗意的乌鸦和月亮，曾将人类的思绪牵向何等辽阔悠远的时空。而今月亮虽然还可有可无惨白地挂在天上，鸦影何在?成群乌鸦的生存，需要合抱粗的大树，需要大树成林。当我们为乌鸦感叹“绕地三圈，何树可依”的同时，内心是否也永存了一种诗意的荒残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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