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对《愚溪诗序》一处译文的思考
作者:蔡焕杰
首先,我们探讨一下“寂寥”的意味。《辞海》对“寂寥”的解释是“谓无声无形之状……后多用为寂静之意”。《老子》第二十五章“象元”较早使用了“寂寥”:“有状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王弼《老子注》解释为:“寂寥,无形体也。无物匹之,故曰‘独立’也。返化终始,不失其常,故曰‘不改’也。”初唐道士成玄英疏解《道德经》曰:“寂,无声也。寥,无形也。独立,无待对也。不改,无变迁也。言道体窈冥,形声斯绝。”又曰:“大道者何也?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生之源,其大无外,其微无内,浩旷无端,杳冥无对。至幽靡察而大明垂光,至静无心而品物有方。混漠无形,寂寥无声。”
在这些描述中,“寂寥”很明显关涉“道”的体悟和阐释。“道”,这个万物之母,是圆满自足、浑然一体、形而上的和谐体,是无声无形、似有似无的冥冥中的存在。它有着无限的完满、无限的整全,所以无法用语言文字指称,难以描述,不可捉摸。自然,体悟形而上的“道”也是与抱朴、虚静、恬淡联系在一起的。可见本初的“寂寥”是融会在混沌、朴真又不乏玄奥的道家语境中的,其中并没有“寂寞”所隐含的失落、清冷和怅然。因而把“寂寥”翻译成“寂寞清静”是不妥帖的,这样的误读也为下面把“莫我知”错解为“没有谁能了解我(的愤懑、苦闷)”埋下了种子。窃以为把“寂寥”翻译成“寂静、虚空”,庶几更接近作者的原意。
其次,我们结合文末的语境对“寂寥而莫我知”作一考察。“永贞革新”失败带给柳宗元的是漫长而无望的贬谪,是肝肠寸断的哀怨。而孤高的灵魂也不允许柳宗元在污浊的现实中同流合污。那么,如何在沉重的忧患中获得解脱呢?容颜憔悴的柳宗元最终从老庄哲学中汲取了生存的智慧:回归真朴,在与自然的冥合中抛却杂念、超脱世俗,求得生命的自由与欢悦。文末的“茫然”“昏然”、“不违”“同归”、“超鸿蒙”“希夷”,化用了老庄的语言描述自己体道的心境,书写的正是他忘情于愚溪的心态——飞翔于《庄子·逍遥游》中“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中“至人”的境界。事实上,在文章中愚溪与作者的关系是渐行渐近的:由“见辱于余”到“适类于余”,再到“相得于余”,至文末达到最高点——“相融于余”,愚溪与愚人已经愚作一团!这里,达到了一种化境,进入了超越状态。若在这样表达形神俱忘的语境里揳入“寂寞清静之中,没有谁能了解我(的愤懑、苦闷)”,情调是不和谐的,简直是方枘圆凿。
再次,结合柳宗元写作风格的变化来审视“寂寥而莫我知”。柳宗元被贬谪的原因是“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在贬谪之后,他“自持其身”,生活态度有很大改变。他笃信佛教,在空山梵呗、晨钟暮鼓的氛围中,接受了佛理关于感情不可过分外露的主张,“澹然寓言说,悟悦心自足”。所以诗文作品中含蓄、隽永的倾向愈加显著,即便是《愚溪诗序》这样的不平而鸣之作,就其整体风格而言也依然是曲折而委婉。文章中虽蕴涵浓重的“寂寞”,但这种情绪并不是外显的,尤其没有在文末浮露地外显。明乎此,我们就更能体会文章的个中三昧:故作旷达,强作欢颜;表层浮着淡淡的喜悦,内里则是凄神寒骨。柳子厚本人也远未达到“至人”境界,他四十几岁就英年早逝于荒凉的柳州。《愚溪诗序》是环境压迫下悲苦的个体生命绽放的奇葩,是寻求超旷时独特的审美情趣酿造的醇酒。
值得一说的是,我在课堂上讲解“莫我知”的时候,为学生设计了一道翻译选择题:
A(寂寞清静之中)没有谁能了解我(的苦闷)。
B(寂静虚空之中)没有谁能了解我(的怡然)。
结果两个班级一百多名学生没有一个人选择A选项。
基于此,笔者认为《愚溪诗序》文末“寂寥而莫我知也”应该翻译为:“寂静虚空之中没有谁能了解我(与自然冥合的怡然与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