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鲁迅到底要铸什么剑?

作者:邓 虹




  像神话多过像历史,像传奇多过像小说,这是当初看完《铸剑》之后的第一感觉。神话与传奇自然是神秘的怪异的,所以我得怀有猎奇之心,想看到些奇特之处。
  《铸剑》其实没有讲解怎样铸造一柄剑,只是讲述了一个用剑杀人复仇的故事。剑历来是天生的利器,天生是用来杀人的。剑维系着的双方是使用者和受用者,是伤害者和被伤害者,是杀人者和被杀者。剑之为剑,本无正邪,不过是“器”罢了;剑之为剑,又必分正邪,这分别源于执剑者。执者正则剑正,执者邪则剑邪。王之执剑,人头便如草芥。杀个把铸剑之师尔如之何?布衣之执剑,非不义者不出鞘,王而不义,虽布衣亦必诛之。眉间尺断头托剑,黑衣人割首刺王,颇有唐雎“布衣之怒”的意味。
  不过这些也仅仅是表象。
  鲁迅《铸剑》到楚王死,再也没有提过那柄著名的剑。一柄斩掉了三颗大好头颅的宝剑就这么不翼而飞。我说过我是怀着猎奇之心来读,这柄名剑鲁迅花了那么多的心血和精力来铸造,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这不可能。我断定它还在,只是没有察觉罢了。
  名为“铸剑”,其实铸剑只是一个因子,一个事因。莫邪为王铸剑而得杀身之祸,才有眉间尺为父复仇之举。剑已在世,何必再铸?以“铸剑”而盖全篇,是否不智?我想鲁迅不至于如此之愚,他必是另有所指。所以我说鲁迅要铸的绝不是一柄实实在在的“明剑”,而是另一柄无形的“隐剑”,一柄不因岁月流逝而锈蚀的永恒之剑。
  这在黑衣人身上尤其可见。
  这黑衣人的确是个神秘人物,他一出场就为眉间尺解了围,又带领眉间尺躲避追捕。他自荐为眉间尺复仇的话颇值得玩味。他说:
  “请不要用‘义士’这称呼来愿望我!”
  “……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知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可知黑衣人所肩负的仇恨和伤痛。已经超越了一家一姓的苦痛,是所有人的苦难,他的复仇因而更具有广泛的坚定的正义性。他在两次吟唱的奇怪歌谣中说: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一夫则夫兮嗳呼呜呼……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这更明白地道出了他是为天下之苦而将刺楚王,舍生取大义的真心。这种勇于为天下之苦而哀,为天下之痛而怒的“杀伐之气”,才是鲁迅想铸造的永恒的“隐剑”,才是真正的有效的剑,而不是砍金断玉的“明剑”。“明剑”仅仅是一种革命的工具(如果称其为革命的话),“隐剑”才是持剑之手,是指挥革命工具的思想根基。同时,黑衣人的报仇相对于眉间尺的复仇,更象征着思想上自觉意识的产生,是深刻反思之后的高度理性行为。
  眉间尺的软弱犹豫之于黑衣人的坚定果敢,显示出自发革命行为的特征,他先是“十六岁了,一点儿没变,不冷不热的”,继而“不安,极其惶惑”,进而“狐疑,却并不吃惊”,幸而到最后也有了大的转化,他在鼎中也唱道:“……血一头颅兮嗳乎呜呼,我用一头颅兮而不可夫……”
  如果说铸剑本是指将顽铁锻造成利器的过程,那么《铸剑》中,鲁迅也试图在复仇的过程里将眉间尺铸打成一个新的人。鲁迅要铸造的也不仅仅是一个眉间尺,更是一代国人。这样的过程是痛苦的、艰难的,但也是鲁迅一以贯之的努力所在。
  发表于1927年的《铸剑》,在特殊的年代,自然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而鲁迅意图铸造的正义永恒之剑,隐而未隐,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北京师大第一附属中学 10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