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诗文教学话互补

作者:吴同和




  在古代文学作品的教学中,“诗文互补”是一种很好的教学模式。但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例如,教陶潜《桃花源记》,鲜有问津于《桃花源诗》(“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者;授王勃《滕王阁序》,少有人提及《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槛外长江空自流”);至于讲汉魏赋、三曹诗、韩柳文、苏辛词、金元曲等,则更缺乏用相应的文学作品加以拓展补充,可以说,这方面还留有很多的空白。下面笔者以柳宗元诗文教学的课堂设计为例,试图寻找一个新的入口,填补这个空白。
  《始得西山宴游记》(苏教版高中课标本《语文》必修一)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第一篇。“始得西山”,眺望登临之后而觉“怪特”,盖因“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之”,柳公“怪特”遭际与之相合,因而产生共鸣。“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 为类”,于是生发“意之所极,梦亦同趣”,“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之“怪特”情思。退而为文,则灵感飞至,挥毫写下这篇“怪特”非凡的锦绣文章。据考证,此文当撰于元和四年(804)九月二十八日,而次年所写的五律《溪居》,则对其“怪特”之感悟作了进一步描述。
  溪 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何其乖谬。簪组者,人皆趋之;谪贬者,人皆避之。奈何前则为“累”而后则反“幸”乎?此乃意之“怪特”也。诚然,“闲依家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的生活,很有田园乐趣,闲居安适,然柳公因“二王八司马”事件贬黜至南荒之地,何乐之有?徒苦中作乐而已。何况一个堂堂的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官授六品,竟如布衣百姓一般百无聊赖,可谓咄咄怪事。在这“来往不逢人”的苦寂生活中,只好“长歌楚天碧”,排解郁闷失落之情,除此而外,放浪形骸,寄情山水,“披草而坐,倾壶而醉”,也是一种解脱方式。“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柳公当然深谙此中玄机。然而,“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的懊丧,“举杯销愁愁更愁”的失衡,却令柳公更为感伤。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形容这种感伤,实在是恰到好处。
  登临西山而觉“怪特”,闲居愚溪亦多“怪特”,诗文互补,柳公的“怪特”情思乃得以充分显现。
  《钴鉧潭记》为“永州八记”第二篇,是柳宗元游西山后第八天——元和四年十月六日和他的朋友李深源、元克己同游后所作。《始得西山宴游记》写山之“怪特”,《钴鉧潭记》则描水之奇观:其奔腾之气势,其徐行之风姿,其背景之多变,其“崇其台,延其槛”后之美景,其动静、声色、晨昏、晦望之万千变化,无不令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南朝著名辞赋作家吴均《与朱元思书》有“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的感喟,柳公“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的慨叹确与此类同。只不过柳公之“乐”之“忘”绝非真乐真忘,这可以从他的五绝《零陵早春》中找到依据:“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仅二十字,“乐居夷而忘故土”的冲动已荡然无存。
  《小石潭记》是“永州八记”第四篇,写于元和四年,紧接《鈷鉧潭记》而作,历来被奉为精品,传诵不衰。作者在清洌明净的潭水之中融入了自己的独特情思,并塑造了自我的艺术形象,因而妙不可言。文若其景,清洌明净之至;人如其文,超凡脱俗已极。然而,清则清矣,奈何因其境“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柳公只好“以其境过清”而去之。看来其伤痛、忧怨、屈辱、冷寂之情已与那冷寂、寒峭之境合而为一。触景生情,情缘景生,乃有如此之叹。所以,“心乐之”,也不过是暂得之乐,只有那“凄神寒骨”的“悄怆”之情才是作者回归本心的真实袒露。文章至此,其“忧思难忘”的“庐山真面目”已毕现于读者面前。
  写景如此,状物何如?品味柳公贬永州期间所写的《早梅》之后,也许对进一步理解《小石潭记》的矛盾复杂情感有所帮助
  早 梅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
  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
  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梅而早绽,诚为喜事。稍加玩索,便知“早”“高”“碧”“香”诸词均有所喻,“朔吹”“繁霜”二句亦有所指。后四句则集中表现了柳公举步维艰的困窘处境,故虽因早梅“迥映”“飘香”,感官愉悦,但同样“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何况眼下乃“朔吹”之时,“繁霜”甚剧,“寒英坐销落”呢!因而同样予人“以其境过清”之感,也只好“记之而去”了。
  物伤其类,诗人自然伤悼有加。至于“慰远客”,谈何容易?此后写于柳州的《酬曹待御过象县见寄》就有“欲采蘋花不自由”之叹,咫尺恍若天涯,尚无可馈赠,“欲为万里赠”,岂不是天方夜谭?柳公深知,娱山水之秀美而怜梅菊之高洁的秉性,未必为世所容,因此也只好“记之而去”;有心报效家国,并无用武之地,其忧愤之情已蕴含其中矣。
  解读高中教材《愚溪诗序》,相对于前三篇,难度稍大一些。此文作于元和五年,是《八愚诗》前的序。可惜其诗已亡佚,否则,诗文相配,珠联璧合,更易洞晓柳公的人格、情操。鉴于《愚溪诗序》乃作者自嘲自讽、自喻自况之文,自然正话反说,因而给读者的启迪和思考是多层面的:赞叹其对山水之美的发现与开掘,欣赏其内心情感的宣泄与山鸣水应的完美结合,体悟其“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的高超笔法,认同其对世俗道德标准的全面否定……因而,作为拓展互补的诗章自然也多。可以是描摹愚溪的,如《雨晴至江渡》《冉溪》《旦携谢山人至愚池》《夏初雨后寻愚溪》《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等,可以是悟觉禅机的,如《晨诣超师院读禅经》《巽公院五咏》《读书》等,也可以是人格写真的,如《早梅》《送元暠师诗》《南中荣橘柚》等。如果条件许可,发动学生将柳宗元所有写于永州的相关诗章加以整理归类,逐一对照阅读,当然更好。现试配以《南中荣橘柚》,阐析一二。
  南中荣橘柚
  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
  密林耀朱绿,晚岁有余芳。
  殊风限清汉,飞雪滞故乡,
  攀条何所叹,北望熊与湘
  《南中荣橘柚》在写法上有别于《愚溪诗序》个切面看,愚溪“不可以灌溉”,“大舟不可入”,“蛟龙不屑,不能兴风雨,无以利世”,简直一无是处。果真如此吗?柳公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技法,峰回路转之后,盛赞其竟能“善鉴万类,清莹透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大落大起,示“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之理,寓“愚而不愚”之意,予读者以无尽的联想与遐思。同样表高洁操守,同样赞刚直风骨,同样托物言志,同样弦外有音,《愚溪诗序》以铺陈为主,《南中荣橘柚》则以喻指见长,铺陈则穷形尽相,喻指则据典引经。
  诗首联暗引屈原《橘颂》“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句,赞其傲骨。假屈子之遭际影射自身处境之困窘,从而抒去国怀乡之悲,可扣“予以愚触罪,谪潇水上”句,表“受命不迁”的信念难以固守。颔联绘南中橘柚荣华之能事。颈联一转,若将橘柚移至北土,其能事则必因“清汉”“飞雪”之故而无从施展,这使人联想到《愚溪诗序》中“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句,遂惊诧于柳公有“不滞凝于物而能与世推移”的应变方略,似胜屈子一筹,确实难能可贵。柳宗元永州十年,仕途不顺,生活困窘,心力交瘁,灾祸丛集,但其文学成就却十分了得。他“以愚辞歌愚溪”,“超鸿蒙,混希夷”,用另一种方式排解郁闷,以求解脱。尾联将无可奈何的心境再着一墨。暗引《周礼·考工记》“橘逾淮而北为枳”和《晏子春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的描述,抒发诗人被贬后无法施展自己才华的郁闷之情。看来,橘柚之北移,色香味俱损;柳公之南迁,却找到了实现自身价值的新坐标,令人惊叹不已。诗文两相比照,确乎相得益彰。
  “诗文互补”是一个老话题,也是一个新课题。“文”可与“诗”相配,“诗”可用“文”相补。可以是同一作家的作品,也可以是不同作家的内容相同、相似、甚至相反的作品,且不拘数量,不限时空。在教学中可偶尔为之,亦可一以贯之,对于提高教师业务水平,培养学生语文素养,可以说互利双赢,有进行深入研究的必要。当然,这里有一个前提,教师须备“十桶水”之储,方可应学生“一桶水”之需。
  ①清汉:银河,借指淮河。
  ②熊与湘:指河南卢氏县熊耳山与湖南洞庭湖的君山。
  湖南永州市第七中学 425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