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李贺“最先为韩愈所知”考

作者:陆精康 戴建华




  李商隐《李贺小传》(人教版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四)云,李贺“能苦吟疾书,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教材援引《新唐书·李贺传》注其本事:“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湜始闻未信,过其家,使贺赋诗,援笔辄就,如宿构,自目曰‘高轩过’,二人大惊,自是有名。”如此,是李长吉七岁就获知于韩昌黎,以此为“最先”注脚,看似确当,然而,考事揆情,教科书的注解却难免有“失察”之讥。
  我们认为,李贺七岁以《高轩过》诗得到韩愈的知遇是不可能的事情。
  《新唐书·李贺传》的记载实采撷于唐末五代人王定保所著野史笔记《唐摭言》卷十:“李贺字长吉,唐诸王孙也,父晋肃,边上从事。贺七岁,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时韩文公与皇甫湜览贺所业,奇之,而未知其人,因相谓曰:‘若是古人,吾曹(有)不知者;若是今人,岂有不知之理?’会有以晋肃行止言者,二公因连骑造门,请见其子。既而总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贺就试一篇,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无人,仍目曰《高轩过》。……二公大惊。遂以所乘马命连镳而还所居,亲为束发。”今按《唐摭言》所载此事,实为子虚乌有。
  首先,从时空关系上看。根据钱大昕《疑年录》、朱自清《李贺年谱》、郑振铎《中国文学年表》等,可知李贺生于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卒于宪宗元和十一年(816),贺年七岁是贞元十二年(796)。又据洪兴祖《韩子年谱》、方崧卿《年谱增考》等,可知韩愈于贞元十一年(795)离开长安东归河阳,十二年(796)秋至卞州为观察推官。韩愈《祭十二郎文》:“吾年十九(贞元二年,786),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卞州,汝来省吾。”时间地点均与年谱相准。因此,李贺七岁时,韩愈不可能在长安、洛阳以及李贺原籍河南府福昌县或李贺父亲任职之所登门寻访李贺;同时,也没有材料证明皇甫湜这时就和韩愈在一起,即使在一起,也只能是在河阳或汴州。
  其次,从《高轩过》诗来看。诗云:“华裾织翠青如葱,金锻压辔摇冬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元精炯炯贯当中。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如果说此诗作于贺年七岁,当时韩愈年未及而立,在文坛上的声望尚不高大,皇甫湜年甫弱冠,还要迟到十年后(元和元年,806)始登进士及第,二人显然与《高轩过》中“文章巨公”之称不合,而七岁的李贺更不该有“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的感慨。又按《李长吉歌诗》及《全唐诗》“李贺卷”《高轩过》诗前有小序云:“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皇甫湜何时任职侍御,史无确载,但新、旧《唐书·韩愈传》都明言韩愈是在“元和初,召为国子博士,迁都官员外郎”的,据此可知,《高轩过》断然不会作于贞元之中、元和之前。
  此外,从相关史料的文意上看。《新唐书·李贺传》:“七岁能辞章,韩愈、皇甫湜始闻未信。”《唐摭言》:“贺七岁,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时韩文公与皇甫湜览贺所业,奇之,而未知其人。”是李贺幼擅辞章、名震京师之时,韩愈尚不识其人,唐人张读《宜室志》亦云李贺“稚而能文,尤善乐府词句,意新语丽,当时工于词者,莫敢与贺齿,由是名闻天下”,这都只能说明李贺诗名远扬,与韩愈毫无关系。如此,用《新唐书·李贺传》《唐摭言》所载材料为李贺“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做注脚,岂不是方枘圆凿吗?
  那么,还有没有更好的史料能雄辩地证明李贺“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呢?曰有。
  唐人张固《幽闲鼓吹》:“李贺以歌诗谒韩吏部,吏部时为国子博士分司。送客归,极困,门人呈卷,解带旋读之,首篇《雁门太守行》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援带,命邀之。”
  杜牧《李贺集序》:“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堕殿、梗莽邱垅,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砝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唐人康骈《剧谈录》:“元和中,进士李贺善为歌篇,韩文公深所知重,于缙绅之间每加延誉,由此声华籍甚。”
  而且,作为当事人,韩愈在他的《韩昌黎集》卷十二里赫然有篇文章《讳辩》,那是专门为李贺所作。“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可是李贺父名李晋肃,“晋”与“进”同音犯讳,时人认为李贺应该避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韩愈就专门写了这篇文章替李贺辩护。
  综观这些材料,我们认为其所言是比较近于事实的;排比这些材料,我们又可以得到韩李交游的梗概。
  《幽闲鼓吹》里说李贺以诗谒见韩愈,是与唐代进士行卷的社会风尚相吻合的。所谓行卷,就是预备应试的士子将自己的文学创作加以编辑,写成卷轴,呈送给仕途和文学上有地位有成就的人,希望他们为自己延揽声誉甚至获得重视和荐举的机会。关于唐代的行卷风尚,著名学者程千帆先生在所著《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书中有详赡而精当的论述,他并认为李贺以《雁门太守行》谒见韩愈正是行卷的典型事例,读者可以参看。杜牧、康骈都明言韩李交游是在“元和”年间(806—820),此时韩愈进人中晚年,在文坛声望日隆,李贺也进入他短暂生命的最后十年,创作日臻成熟,非复神童偶得。唐人李肇《国史补》卷下《韩愈引后进》条云“韩愈引致后进,为求科第,多有投书请益者”。李贺行卷之后,果然得到韩愈的青睐,韩愈不仅为他广延声闻,还积极鼓励他参与科举,在因为触讳受到非议的时候,就为他作《讳辩》一文。
  《唐摭言》与其后采撷抄录的《新唐书。李贺传》,以及后来蹈袭因循的《古今诗话》《诗话总龟》《全唐诗话》又是怎样把韩愈和皇甫湜扯到一起寻访少年李贺的呢?据《新唐书·韩愈传》记载,皇甫湜是韩愈的学生,与韩愈交游密切,只不过他专攻古文,不以诗歌见长,《全唐诗》存诗只有三首,与李贺不是同道中人。韩愈《讳辩》开头就说明了文章的写作缘起:“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后来李贺应试下第后,作有《仁和里杂叙皇甫湜》一诗,追忆自己入试长安的遭遇和应试落第的悲凉。据此不难推断:韩愈鼓励李贺举进士,皇甫湜是赞同的;韩愈写《讳辩》,还是出于皇甫湜的建议;李贺进士落第,皇甫湜给以安慰,李贺做诗相答。因此王定保在叙述韩愈、李贺交游时就把皇甫湜“连类而及”了,只不过关于他的叙述不是历史事实罢了。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历史事实不是李贺名闻天下,韩愈因而造访,而是李贺以诗拜谒,得到韩愈的赏识、鼓励、荐举甚至回护,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李贺“最先为昌黎韩愈所知”云。
  《新唐书》的《李贺传》采撷《唐摭言》韩愈寻访李贺事,但在《韩愈传》里完全没有呼应;而《旧唐书》的《李贺传》和《韩愈传》均载韩愈鼓励李贺举进士事。《旧唐书》的取舍显然相对谨慎,也相对严密。像李贺七岁咏诗惊韩愈,王勃十四岁作赋镇群公这类传说或逸事,像《唐摭言》这类野史小说家言,当然可以资谈助,广异闻,但绝不能视为信史。教科书的注释征引应该有所鉴别,如果不能去伪存真,那就必然会以讹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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