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一种审美化了的年轻情绪
作者:陈建辉
但《荷塘月色》毕竟是一篇很多人都喜欢的美文,该怎样把握它的意蕴呢?钱理群教授认为它是朱自清先生在寻找“精神的避难所”,孙绍振教授认为是“超越了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两种解读。我却认为,《荷塘月色》的一切叙事、描写、抒情都不过是作者彼时彼地的一次情绪的排遣(当然这种情绪正如方贤绪在《一种多元文学观的个案》一文中所说的“可能是当时的政治形势,也可以是家庭拖累,也可以是学问或职业上的烦恼”)。它以文学的名义“娱乐”了作者自己。也“娱乐”了我们读者。
朱先生是有理由寻找慰藉、调整情绪的。他是一个敏感细腻之人,写过很多表现自己家庭生活的文章,比如在《背影》中细致入微地表现父子情深;在《给亡妇》中尽述家庭生活细节,对自己的粗疏、懈怠深怀自责与悔恨;在《儿女》与《冬天》中又事无巨细地深挚地回忆自己与孩子们呆在一起的时光。正是这种敏感细腻使他很容易纠结于自己内心情绪的变化。特别是当他遭遇妻病多子等家庭的拖累时。他在《那里走》一文中曾说“近年来为家人的衣食。为自己的职业,日日地忙着,没有坐下闲想的工夫”:再加之因自组小家庭脱离父亲之事与父亲关系紧张,“他待我也渐渐不如往日”(《背影》),朱先生想要和解又担心难有结果,于是烦恼,“心里颇不宁静”,遂生撰文排遣之念。
有了创作的爱好与习惯,又有了创作冲动,于是借一次荷塘的散步场景来表现内心的不宁静,便理所当然了。至于这个荷塘是否真的存在,或者荷塘存在而荷塘之景是否真如文中描述的那样,就不重要了。因为文学是未必要讲究现实真实的。有人拿清华园荷塘残破不及文中荷塘之景美,以及朱先生修改“鸣蝉”之史实来佐证荷塘景物的虚拟特性,我倒不认为有多少考证价值,它不过是更加说明当时的朱先生借景传情、“娱乐”为文的实质罢了。
说《荷塘月色》是“娱乐”为文并非贬低了该文的审美价值。正如姚敏勇在论文《荷塘:一代知识分子的“桃花源”》中所说,朱先生笔下的荷塘有一种宁静的、雅洁的、情趣的、自由的美,这种说法很有代表性地说出了《荷塘月色》受人喜爱的原因——情境淡泊静谧、情思细腻,诗意盎然。借这篇文章,朱先生出众的语言才华得以充分展示,而他的读者也在叹服中获得美的享受。
然而,也许“娱乐”为文之意过盛,尤其又是在一个未届而立的年纪。朱先生的行文以现代人的眼光看难免就显现出一些年轻人常有的缺陷。首先。有为文造境之嫌。这真是彼时彼地在清华园的一次游历中生发的感想么?依常情。人们烦闷而寻排遣之心是有的,在游历中遇上美景美境而称叹不已也是有的,但彼时彼地赏玩着荷花与月色便生发如此细密的情绪变化,不说他有年轻说愁的做作,也有为文而文之矫饰。其次,比喻过于繁密。比如第四段单说荷花“正如一粒粒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一次就用了三个比喻。而全段“十一句中一共用了十四个譬喻不可谓之不密(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不免有“掉书袋”之嫌。所以,在朱自清先生逝世后,叶圣陶先生在《中学生》203号上,写了一篇哀悼文章,题曰《朱佩弦先生》,中间曾写过这样一段话:“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意,见得不怎样自然……”我深有同感。第三,用语阴柔之气太重。庄周二人在《齐人物论》中评朱先生的《荷塘月色》有云:“乍别妻儿,方沿荷塘,满心满眼却尽是‘亭亭的舞女的裙’‘刚出浴的美人’,青雾成‘牛乳’,叶子见‘风致’,杨柳含‘风姿’,‘于是妖童嫒女,荡舟心许’。恶俗之气,弥漫荷塘。”这里说用语“恶俗”。未免贬抑过盛。在一个对女性多浪漫想象又敏感的年纪,将荷花与美人相联系怎见得就“恶俗”了呢?朱自清先生在这个年纪虽不免惹上些“香草美人”气(在先生这一时期的文章中有些篇章很典型,如《绿》),但行文用语却清新无邪,自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想来阴柔气太重,自然易于贻人口实。
因此,我认为在教读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时,既不必将它拔到所谓宇宙历史命运的高度,也不必贬至恶俗庸劣之列。它不过是一未届而立之年的年轻人,用超乎同龄人的才气在审美化地表达自己敏感与细腻的生活情绪,以文学的名义娱己娱人罢了。